童年的歌,童年的梦
----纪念陈歌辛先生白茅岭遇难四十周年
(忻鼎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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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健在的海内外六十岁以上的华人中,凡是爱好音乐的,大都知道早年上海一位音乐家陈歌辛先生的名字,会唱他谱写的一些歌曲如《夜上海》,《凤凰于飞》等。但对于他在反右后突然消失,知道情况的恐怕不多。陈歌辛生于1919年,三,四十年代享誉上海乐坛。抗战胜利后国共和谈时,周恩来托专人劝他去香港从事进步文化事业,50年又应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夏衍,乔冠华之请回到上海,57年反右时落马,61年死于安徽劳改农场,享年四十六岁,78年错案获得“改正”。今年是他去世四十周年,上海音乐界以各种方式纪念这位当年有“歌仙”之誉的作曲家。我在这里写下我对他的景仰和怀念,以表达对这位为我和我同龄的一代人带来过愉快童年的音乐家的感谢,并哀悼他不幸早逝。
我的老家是浙江省宁波东钱湖的一个渔村,村前碧水盈盈,村后桃柳成荫,揽尽山水之秀。我因家里穷,从小就爱避开富家孩子,独自走在村后山间小路漫步,让那荻港隐现,湮波万倾的湖光山色来驱走因贫困带来的的烦恼,我的童年光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在我九岁那年,外面传来了一支名叫《渔家女》的歌,那时叫这类歌为洋歌,以别于简单的山歌童谣。自从来了这支歌,渔村变了样。清晨,太阳升起,湖面波光粼粼,渔村在晨雾中苏醒,渔民们摇着渔船缓缓离岸,驶向雾气蒸腾的湖心,村上的小学生们三三两两的歪背着书包,边走边唱着他们刚学会的《渔家女》去上学:
天上旭日初升, 湖面晓风和顺,
摇荡着渔船, 做着我们的营生,
手把网儿撒, 眼把鱼儿等,
一家的生活全靠这早晨,
男的不洗脸, 女的不搽粉, 大家各自找前程,
不管是夏是冬, 不管是秋是春,
摇荡着渔船做着我们的营生.
这支歌真切地表达了渔民们对劳动的自豪,以及对东钱湖养育之恩的感激,把渔民生活写活了,以至四周的几乎所有渔村小学都教这支歌。其实那时也有别的描写渔民生活的好歌传进来,如任光作曲的《渔光曲》,但是曲式太华丽,声乐处理起伏过大,只适合有功底的人表演唱,缺乏渔民们群唱的基础,红了一阵后就淡下去了,只有陈歌辛先生的《渔家女》老少皆宜,被留了下来,为渔民在劳动生活中作伴。但那时我年龄还小,没去关心这首歌是谁作的,他又作了哪些好听的歌。
几年后, 我离开家乡到外乡去上中学了,学校在奉化溪口,是一所很不错的中学。虽然地处山村,但因为自然环境好,而学校风气也好,把很多上海学生吸引过来上学。这些同学带来了不少在上海刚开始流行的优秀的外国歌曲,象《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过去的好时光》等,也带来了不少国内作曲家的新歌,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陈歌辛先生的名字和他作的一批好歌如《凤凰于飞》,《夜上海》,《蔷薇处处开》等。当时学校生活很单调,但有了这些歌,校园生活变得活跃欢快,每到周末,上海来的同学常聚在校内大礼堂里,放声唱着以陈歌辛先生所作的歌为主的流行歌曲,象举办专场音乐会。我还记得陈歌辛先生作的《凤凰于飞》几乎成了保留节目, 每周末必唱:
柳媚花妍莺声儿娇, 春色又向人间报到,
山眉水眼盈盈地笑, 我也投入了春的怀抱,
象凤凰于飞在云霄,一样的逍遥,
象凤凰于飞在云霄,一样的轻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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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声托着女高音,把优美的旋律从大礼堂飘向校园的每一角落。这种周末的免费音乐会,主导了学校的文化氛围。当时美国影片《翠堤春晓》已在上海放映,很多上海同学都看过,他们常把陈歌辛同该影片故事的主角,园舞曲之王的斯特劳斯放在一起谈论。我来自渔村,没有机会看到《翠堤春晓》,无法拿斯特劳斯的模样来帮助我了解陈歌辛先生,但当我不久后知道那首在我家乡受极大欢迎的《渔家女》也是陈歌辛先生所作的之后,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他成了我崇拜的偶像,我甚至幻想着有一天能见到这位音乐大师。但我明白,这只能是一个幻想,一个渔村来的穷孩子怎能见到远在大上海的明星作曲家呢?这个想法只能是在藏我心里秘不示人的愿望,它只能象一盏微弱的油灯,在我心中忽明忽暗地点燃着,肯定不会有耀眼明亮的结果,没料到后来竟在大洋彼岸一个傍晚迎来意想不到的结局,那是半个世纪后的故事了。
51年秋,我上大学了。第二年全国院系调整,我们系调整到了上海。我酷爱理论物理,满脑子爱因斯坦,牛顿,但仍喜爱音乐。院系调整到了上海后自然想找机会弄清楚陈歌辛先生是否也在上海,如何能见到他,但接着而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政治运动,“思想改造”,“反胡风集团”,以及“肃反”,“反右”,弄得人们提心吊胆,六亲不认,使我不敢轻举妄动,特别是紧跟而来的“反右补课”时,上面为多凑几个右派名额,大火烧到了三,四十年代的歌曲。我由于在56年暑假留校时曾在物理系举办的“三,四十年代歌曲纳凉晚会”上帮着放过唱片,而被一位阶级斗争观念极强的党总支组织委员追问,弄得我象惊弓之鸟,只顾找藏身之地,那里还敢有去找陈歌辛先生的“非份之念”,我只庆幸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对陈歌辛的景仰以及想见到他的心愿,否则日后在安徽白茅岭劳改农场野外,又要平添一条冤魂了。经过“反右补课”的惊吓,我象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人,把对陈歌辛的歌曲的爱好和想见到陈歌辛先生的愿望埋在心里,秘不告人。
57年开始的极左延续了二十年后,终于寿终正寝,中国选择了改革开放。劫后余生的人们纷纷起来控诉极左路线带来的灾难,报纸上也不时地出现三,四十年代电影歌曲和对一些作曲家的回忆文章,上海音乐系统也公布了一些文革期间音乐家受迫害的资料,我燃起了想从这些控诉资料中得到陈歌辛先生线索的念头,结果总是失望。我先后给上海音乐学院,上海市公安局户籍科写信询问陈歌辛先生的下落,也无结果。八十年代,我领到了一本《上海市教授名录》,我估计陈歌辛先生一定也是正教授,也许可从这本《名录》中查到,但又是落空。至此我认定陈歌辛先生也许象别的名人一样去了国外定居,我默默祝愿他尚在人间。
岁月如流, 转眼已经到了1998年,中学时代起埋在我心里的那个非常不现实的愿望象一盏点尽了油的灯,几近熄灭,却来了一个意外的转机。这年四月,我从欧洲结束任务回到上海,长年的劳碌奔波,一到上海就重病住院,碰巧与我同室的是一位老外交官,他对三,四十年代的文化非常了解,两人一经交谈,顿成莫逆。他借我一本专门收集三,四十年代歌曲的名叫《解语花》的书(吴剑编,北方文艺出版社),说此书对我养病会有好处。我如获至宝,象寻找失去联系的老朋友那样翻阅着熟悉的老歌,突然在书的最后出现一篇题为《绝唱》的回忆文章,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作者(之一)陈钢先生写他爸爸陈歌辛先生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陈钢是陈歌辛先生的儿子 )。我全神贯注地读着,不幸的字样出现了:
“陈歌辛先生在57年被套上右派帽子后,送往白茅岭劳改农场,
于1961年春节风雪之夜,冻死野外山路上,年46岁”。
我顿时象当头挨了一棒,中学时期开始的半个世纪的等待竟换来这样的答案。我真不明白:音乐家陈歌辛先生为老百姓写歌,无非是给老百姓精神生活带来愉快,纵然不为极左路线所容,但也不至于落到风雪之夜冻死白茅岭荒野的结局,陈歌辛究竟犯了何种弥天大罪?回想起我在奥地利工作时,常到维也纳西南郊名人公园谵仰园舞曲之王斯特劳斯那座精美塑像的情景,感慨不已,同样都是作曲家,不同的时代其结局反差何以如此巨大,实在无法向后人交待。但使我略感安慰的是陈钢在《绝唱》结尾处写道,陈歌辛先生遇难后,骨灰放在美国OHIO州一处公墓。而我的大女儿家就在OHIO州,也许以后去那里时还有机会见到陈先生的墓地,这想法成了我新的梦。
出院后, 我彻底退休,并办理定居海外与我女儿团聚的手续,半年后到加拿大小女儿家定居,第二年八月又从加拿大到了美国OHIO,看望我大女儿一家。我开始打听陈歌辛先生的墓地。但我女儿认为很难,因为OHIO州有两个浙江省这么大,没有线索怎么找法?真希望附近住着陈歌辛先生的亲戚,可是天下哪可能有这么巧事呢。
十月的一个金色的黄昏,OHIO州立大学一位教授请我们到一家叫《皇家园》的中国餐馆吃饭,他还请了另外一家,也是上海来的,但我不知道那位上海客人是谁。到了《皇家园》,主,宾三家落座后,开始自我介绍。真奇!原来那位上海同胞竟是陈歌辛先生的小儿子,即陈钢在《绝唱》中写到的“要把陈歌辛先生的墓建在美国OHIO州最小弟弟陈东家附近的公墓“那一段中所指的那位陈东先生,他今晚带太太和岳父母一起来赴宴。这下什么都可弄清了。我向他讲了我童年时代开始对陈歌辛先生的敬仰和对陈歌辛先生在白茅岭遇难的哀意,最后提出陈先生墓在哪里的问题,答案出乎意外:陈先生遇难后,第二年家里人去白茅岭收回遗骨,葬回上海,但文革中陈歌辛先生再次被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坟被荡平,骸骨无存,78年上海音乐学院为他开追悼会时竟拿不出信物供赴会者默哀。但家里人打算把陈先生的代表作品收集起来,在OHIO州COLUMBUS郊外立个墓,供后人凭吊。
年轻时我始终未能见到陈歌辛先生,他已于38年前走了,但我却在远离故乡万里之外的宴请上见到他的亲人,是我半个世纪前所始料不及的。那晚宴席上我和陈东两人全然顾不上最起码的礼节,把主人王教授凉在一边,谈的全是陈歌辛先生的故事,金色黄昏中的宴请实际上成了对陈歌辛先生的追思。
无论怎样伟大的人也是要死的,但他活在世上否像一个人,不在他拥有过的权势和地位,而在于他是否留给老百姓一些可怀念的东西。陈歌辛先生能让一个平凡如我的老百姓,在世事艰难的奋斗中,一直记挂着他的下落,这不是能用权势买到的。
回首往事,曲折离奇。道学家说,人生是一个梦,梦醒交错,人蝶难分,这道理太深奥,无法置评,但人的一生的确需要构筑梦,一个没有梦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而不能把梦变为现实的人,也不能算是成功的人。我童年时代开始对陈歌辛先生的景仰和寻觅,就是我人生的一个梦,有了这个梦,我热爱生活,憧憬未来,让我生活在歌声之中。我虽未能见到陈歌辛先生,未能圆满我的梦,却在老年时见到陈先生的后人,倾诉对陈先生的怀念和哀悼,仍不失为圆了一个美丽的梦。
安息吧,陈歌辛先生,当年极左路线不让你活在世上,但老百姓接纳了你,你活在老百姓的心里。
----原载2001年9月7日加拿大《中华导报》(The Canada China 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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