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八艳 女中豪杰
读《许如辉【梅花曲】在四川发现》有感(无名)
宋朝女词人李清照写过一首五绝咏项羽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一改缠绵悱恻的词风,掷地有声,铿锵激越,一点不输苏、辛雄浑豪放的须眉气慨。巾帼确可不让须眉!只是中国自古重男轻女之陋习流毒数千年,一部浩如烟海的二十四史,罕有为女子作传立言。至使众多女中豪杰泯没於信史的偏执之中,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深感遗憾!
许如辉抗战时期所谱的【梅花曲】,原系抗战话剧【董小宛】中插曲。而该剧剧作家冒舒湮却是赫赫有名明未清初大才子冒辟疆的后人!冒辟疆与董小宛的一段恋情是十分凄楚委婉、摧人肝肠的。足以与“梁祝”、“孔雀”故事相媲美,而传颂千古!
董小宛生活的年代,也如同抗战时期的重庆。清兵南下,哀鸿遍野,嘉定三屠,杨州十日,毫无目前“戏说”电视中的那样莺歌燕舞,和谐昇平景象。清军铁蹄过后,断壁颓垣,生灵涂炭。而有六朝金粉之称的南朝京都金陵,夫子庙前,秦淮河畔,达官贵人仍然夜夜春宵、纸醉金迷。一些血气方刚的东林复社的年轻知识分子,一面舞文弄墨、叱咤风云;一面在歌台舞榭、秦楼楚馆厮混。一旦社稷顷覆,大难临头……投诚的投诚,消沉的消沉,气节尽丧,不齿於世。恰恰在这被人瞧不起的乌衣巷中,莲出污泥而不染,出现了八朵一身凛然正气,凌空玉立,足以彪炳千秋的莲花!那就是被稗史中称作“十年南都早知名”的“秦淮八艳”奇女子!她们的芳名是:李香君、董小宛、陈圆圆、顾横波、柳如是、马湘兰、寇白门和卞玉京。
李香君与侯朝宗的恋情史早被戏曲大家孔尚任写成千古绝唱《挑花扇》。孔尚任是孔子后裔。他才华出众,与写《长生殿》的洪昇并称“南孔北洪”,在中国戏剧史上自有其不容磨灭的至尊地位!侯朝宗先随史可法抗清,溃败后失节投敌,秦淮河畔,顶戴花翎削发留头的候大才子重见香君时,这位曾在华堂花厅之上义责权奸阮大铖、马士英的女中豪杰,宁可不食周粟,却愿削发为尼的绝代佳人,大大羞辱了这位新朝贵人,死后留下遗嘱,拒不列入候氏族谱,以示鄙视这个负国事敌的昔日情侣!《挑花扇》在抗战时期,也几度改成话剧电影,鼓舞了当时民众的爱国热忱。解放后,当王丹凤重拍《挑花扇》时却成了大毒草!理由很简单,当年抗清爱国的高风亮节,在新中国建立之后重演该剧,主题变成为不忘旧朝,妄想复辟的罪状!这种实用主义,在“为政治服务”的大前提下,随时可以肆意篡改古典名著主题内核已成惯例,不知何时才能改变这种不尊重历史的现象!怎能不令人深深的叹息!譬如,法国大仲马若能重生,去观摩一下根据他的名著《三剑客》改成的《情系山河恋》,他所塑造的经典人物“米莱狄”已经成了和平帮交的天使时,会作如何感想!太幽默了!
另一位文才出众、色艺双绝的当数柳如是了。国学大师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一书问世,更使她声名如炽。她早年与抗清名士陈子龙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她体量陈子龙爱国保国的一片赤诚,缠绵之佘,红袖添香,协肋陈子龙编篡了《皇明经世文编》。她自知与她所爱的人门庭悬殊,待等通情达理的陈子龙母亲准备接纳这位媳妇时,她留下了她为心上人精心腾录的《皇明经世文编》手稿和一首肝胆独具的《别赋》,竟悄然离去。她在《别赋》中写道:
……事有参商,势有难易。
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
冀白首而同归,愿心愿之坚贞……
祝君匡扶社稷,挽狂澜于既倒;
施展宏图,博美名於千秋!
远与君别,天各一方,
望君珍重,莫以妾身为念。
妾萍梗飘零,永记知音。
她还留给陈子龙小诗一首:
自惭蒲柳愧高门,湖海飘零等此身。
此去烟波千万里,哪堪长夜伴孤灯。
君有宏才堪济世,鹏程十万待扶摇。
元元只待春雨时,泽被苍生我亦豪。
诗未小跋附言:“妾身遽不辞而别,实为解君之难,鸳鸯楼中岁月,将永铭心坎,居此半载之中,拙之诗词,均留案上,以寄情思,祝君为国珍重!”如此深明大义,出自章台之手,史所罕见!如若千年之后,读之仍会令人心旌激漾,震撼不已!
这段肝肠九迴的情史,南薇也曾以《红粉金戈》剧名几度搬上越剧舞台。还塑造了一位侠肝义胆的妹妹柳绛珠。为了试探陈子龙“真情有无说原由”,她羽扇纶巾,易钗为弁,夜访子龙,一试真诚。妙趣横生,好戏一段。只是《红粉金戈》诞生在抗战胜利之后,骂骂汉奸犹可,与冒氏后人抗战激烈之时,以《董小宛》一剧为抗战掀巨浪、聚民志,似乎有点“马后炮”味道。其意义就略逊一筹了。但也表明南薇爱国情怀不容置疑。
柳如是随后嫁於比她年长一倍还多的钱牧斋、钱谦益。他们的好友杨龙友打趣吟道:“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中笑白头”。虽说忘年姻缘,倒也志同道合。盟誓旦旦,为国抒难,不畏生死。但真到国破家亡,柳如是拉着钱谦益准备一同投湖殉国,这位江左名流,文坛班头,身为礼部尚书的钱牧斋,却是“池水春寒死也懦”,不顾名节做了二臣。柳如是最终郁郁不欢,上吊自尽。死前留有遗言,要求悬棺墓穴,不履清朝土地。以此明志!令人肃然。
另一位佳人卞玉京与江左文坛宗师吴梅村相爱,曾赋诗一首:
竹山吴水自相依,共对寒江笑翠微。
秋夜何如春色好,一轮明月照双扉。
吴梅村后来也屈膝投敌,官拜国子监祭酒。卞玉京鄙其失节,意念全灰,遁入空门,自称玉京道人,终老惠山。
顾横波本名顾媚。一次偶然邂逅相遇吴门四学士之一文征明。年已花甲的文坛宿将一见顾媚灵气初绽,即兴写下一首七绝:
盈盈秋水自横波,浅着红衫胜绮罗。
自是江南春色好,清塘行看涌新荷。
从此顾媚便以横波为名。文征明也常来点拨,顾横波诗画技艺也日有长进。有一次山西巡抚之子闫尔梅来访,顾横波作画一幅,枯树荒野,灾民流离,还题诗四句:
极目河山泪欲枯,断云残雨总模糊。
分明一幅天丝锦,化作流离转徒图。
二人意气相投,却无缘同结丝萝。闫尔梅国难当头,无意私情,匆匆一别,空留惆怅。
之后顾横波也嫁於文坛泰斗龚鼎孳。可惜他又是一个软骨头,屈膝称臣,做了清朝首任礼部尚书。顾横波曾悬梁自缢,虽被救下,终究郁郁寡欢,她奋笔写道
举世无苏武,伤心话李陵。
董狐笔若在,谅亦泪纵横。
闫尔梅为了反清复明,化成道士,遍走江湖,联络义士,不意被清兵追杀,无奈闯入顾横波家,顾横波不顾家人反对,机智果断,剃去闫尔梅长发乱须,道士变作和尚,在清兵眼皮底下逃过一劫。又是一段佳话。
金陵八艳中最年长的是马湘兰。她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善长丹青。在一次在接待暹逻使节时还大显身手,那时年仅十六岁。她一生痴恋着“东宫侍讲”王稚登,只奈鸿沟似海,难成眷属。晚年,王稚登七十大寿,马湘兰曾赋贺诗一首:
举觞庆寿忆当年,无限深恩岂待言。
石上三生如有信,相期比翼共南天。
不久马湘兰病逝金陵。王稚登闻耗大恸,“旁妆台”一曲亦成绝响:
水云天淡,衡阳断雁。
伤心徒自对钟山,老去也枉泪眼潸潸。
才华无处见,独倚斜栏。忆当年,
几般夜色数幽兰,今纵秋光不忍看!
半月之后,亦随湘兰而去。生难成伉俪,死后结连理。并蒂绽南天,山崖共比翼。
至於陈圆圆大家都熟悉,李闯王攻克北京,祟祯帝自缢煤山。闯王裨将刘宗敏霸占陈圆圆,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引狼入室,成了千古罪人。最后吴三桂与清庭不合,起兵反清,陈圆圆力劝不成,服毒自尽。吴三桂兵败被杀,只能怪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不足为惜。
金陵八艳的爱情故事,最为凄美感人的当数董小宛与冒辟疆这对才子佳人了。野史上一直津津乐道董小宛就是董鄂妃,於史无考,纯属无稽之谈。她的诗文得益於钱牧斋的指点。她与冒辟疆的恋爱史也是一波三折。但当清兵南下,金陵沦陷,钱牧斋、吴梅村降清变节,冒辟疆也遭清庭通缉。有人劝他归降。董小宛作画题诗,激励辟疆:
萧瑟秋风里,群鸦各乱飞。
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
冒辟疆暗暗钦佩董小宛的气节和见识。为了躲避清兵追捕,与小宛一起乘海船谮回家乡如皋。谁知如皋旧宅几经战乱,破败不堪。破壁颓垣,风雨难避,一场沉疴,几近毙命。董小宛用自己体温,拥抱着他为他暖身驱病,还写诗宽慰:
幸君陋巷自安然,往事休提不忍看。
雍睦能调沩汭琴,幽贞能调梁鸿案。
挑笙玉臂自支持,患难深情于此见。
这对患难鸳鸯,不堪贫病交加,董小宛死时尽二十八岁。
董小宛多才多艺,澹泊清高,曾著《奁艳》一书,她对李清照寡而再蘸,深为不齿。有诗为证:
乱离女子多悲苦,伶仃残梦一身孤。
问君如若妻逝后,再续新欢有若无?
董小宛品茗种兰,赏月咏诗,超然世俗,宛如芙蓉出水。冒辟疆呕心沥血,写下【影梅庵忆语】以志寄托哀思。一段无比凄腕的情史,至今仍摧人心碎。
话剧【董小宛】作者冒舒湮,是剧中人冒辟疆的后人,依稀当年,他青年才俊,风华正茂,极富激情。他不但编出《董小宛》,还在戏中客串了一个角色。幕启,冒舒湮闪出舞台,以抑扬顿挫的声调,慷慨激昂的神情,朗诵了一段开幕词,把现场观众引入古往历史:
“诸位,我和你们讲一段久远的前代的故事,一会儿将在你们眼前出现的那些剧中人,现在都久已死亡,在荒烟蔓草中的古墓里躺著他们的朽骨。但,有些人却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有些却遭万世的唾骂。今天我们所描写的,不过是历史洪流中的一点泡沫,他们的生死荣辱骂。固然在今天看来已经不是重要的,但是留给后代的影响,却比事实的本身意义更重大。这些志士们虽然壮志未酬,但是他们的凛然正气,照耀千古;他们的热血,灌溉了民族生命;他们的感召,造出无数英雄,前仆后继,终于成功。这样延续了民族生命,发扬民族的光荣。他们光辉的事迹,唤起了在寇虏统治下三百年间不断抗争,更孕育了辛亥革命的成功!昂起头来,跟著我们伟大的先民的足迹 ,向著民族的康庄大道前进 !”
【董小宛】剧本和许如辉曲谱重现尘世,是值得庆贺的!希望这仅仅是个起点,如有更多佚失资料重见天日,这是我们民族文化之大幸!我当为此期待!为此庆欣!毕竟,海派文化历史;抗战时陪都重庆抗日文化历史,有待拾遗补缺之处太多太多!同志仍须努力!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