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曾有袁滨忠
童自荣 文汇报,07-07-29
四十年前,1967年12月28日,一个年仅36岁的男人匆匆走完了他短暂的人生。那沪剧界少有的天籁之音从此与我们诀别。他是上海沪剧表演艺术家袁滨忠先生。
提起袁老师,恐怕上海滩上的老年戏迷都会津津乐道。而具体到我,一个搞外国电影配音的,跟沪剧完全是两码事,何以也会有这份雅兴?其实,我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一个上海人被家乡剧种吸引是顺理成章的事。事实上,就在读高中迷恋起配音艺术之前,我很喜欢评弹和沪剧,我们市西中学的沪剧兴趣小组,我也参加了。
在所有沪剧演员中,最让我倾心的是两个人:王盘声和袁滨忠。我对音色敏感,而这两位老师的嗓音是如此潇洒、优美,用嗓又那般松弛,常令我听来如痴如醉。王盘声是老前辈了,解放前便已红遍上海滩,代表作是市民剧《碧落黄泉》。袁滨忠则是生气勃勃的后起之秀。在当时的沪剧界,他是很特别的一个,富有传奇色彩。试看解放后的大环境,他能迅速走红,而且能形成自己独特的流派,用出类拔萃、绝无仅有来形容并不为过。那时,每逢散戏出来,剧场进出口往往会蜂拥着狂热的中学生戏迷,企盼零距离地一睹袁老师的风采。他若到剧场去观摩其他戏曲演出,一旦被观众认出,场内便大乱,致使台上的戏演不下去。直到今天,我周围同龄的许多朋友一提及袁老师,仍记忆犹新,赞赏有加,可见其艺术魅力和吸引力。
但我都是从电台广播中收听他的演唱的,从未去现场观赏过。我一直对他的方方面面充满好奇,极想获知他的成长历程、艺术创作、情感轨迹和生活磨难,于是,我很冒昧地接触了几位人士,今天来试着写下一些不免幼稚的文字。
先说袁派。以我的工作体会,深知一个演员一生中能有几个代表作已属不易,要形成自己独特流派更是万难。袁老师却能自成一派,那么,何谓袁派?袁派到底有何特点?
袁滨忠和王盘声、邵滨孙同拜筱文滨为师。筱文滨是艺术造诣极深的元老级前辈,袁滨忠则是他的关门弟子。大家知道,沪剧调总体偏多柔美、糯、悠扬、抒情。其音乐带有江南水乡情调,柔和而悦耳,其语音具有鼻音浓重的特点,韵味很独特。袁老师的唱腔,在熟练运用沪剧老腔的基础上,以其师傅筱文滨稳健、讲究韵味、乡土气息浓的唱腔为底蕴,又吸收其师兄王盘声潇洒飘逸的唱法,学习师兄邵滨孙刚直、铿镪的长处,还善于从其他艺术剧种中汲取有用的营养,从而形成自己阳刚柔美相济的、清亮华丽的风格。其嗓音音域宽广,尤其高音辉煌,他就引导唱腔“朝高里走”。演唱时高亢激越,充满青春活力和穿透力。他善于打破沪剧行腔的局限,追求演唱的旋律美,使之带有某种歌曲意味。在根子上保持朴实的泥土气息的同时,又自觉与当时的城市文化相融合,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时尚风味,使得他的唱腔像一阵风般势不可当地俘获了众多戏迷的心。
袁老师童年的遭遇相当不幸。在他幼年的时候,就因家境贫困而被宁波的生身父母送给了上海一对夫妇作养子。他从小就须面对被父母遗弃的伤痛。这种凄苦、孤寂的经历,促成了他人生中的不寻常体验。
袁老师就读上海中学。这是一所历史悠久、教学质量很高、要求严格的寄宿制学校。在一次便宴上,曾听袁夫人不经意地提到“袁滨忠上中学的时候,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这番话令我大受启发。是啊,对于沪剧界从艺人员,文化底蕴恐怕都是要认真面对和重视的问题。像袁老师这样在中学阶段打下扎实知识基础的不多见。而文化程度之深浅,对演员理解剧本、剖析角色会起到不小的作用。他本应读完中学读大学,将来成为一个学者或者工程师。养父的一个辍学决定改变了他的人生。养父把他送到老友筱文滨处学唱沪剧,对于这样一个书生气十足的男生,这个决定无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而他后来居然红遍上海滩,恐怕正应了那句“无心插柳柳成荫”。
应当说,五六十年代从事沪剧的演员们是幸运的,他们遇到了一个观众对沪剧有旺盛需求的大环境。这种需求的直接结果,就是演员面临大量的工作实践。唱腔的形成非一朝一夕能成功,首先离不开个人的设计、酝酿、揣摩,同时也离不开排练场上与同事、乐队的反复推敲和磨合。但唱腔之完善和成熟,主要还是在舞台上实现的,而且要经受住台下观众的检验。在内行眼里,舞台上正式面对观众演一场,要胜过一百次排练。现在回忆起来,袁老师因为在剧团是台柱,挂头牌,工作量是惊人的,除了演出,还需要不断开排新戏,大量积累剧目,积累角色。那时,一天演两场是家常便饭,碰到节假日,很可能还要加场。更有时,白天、晚上演戏,半夜里要通宵突击赶排新戏。很显然,唱腔若不能迅速丰富和发展,就难以适应变化着的严酷的工作量。而正是新戏的不断推出,使袁老师得到了最大的锻炼。实践出真知。工作实践为流派的形成和成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舍此,确实没有捷径可走。
袁老师性格比较内向。但他谦和、节俭,哪怕大红大紫也决无大少爷作派,这为他赢得了极好的人缘。你可以想象吗?在后台你会经常看到某人拎着热水壶为同事倒水、续茶,他不是杂务工,却是受万千观众热捧的大腕——袁滨忠。他又很有孝心。那个年代,收入有限,为了节省几分钱,他一定是选择用步行替代坐公交车;一荤一素,他必定挑便宜的吃。总之,他自己能省则省,千方百计挤出一些钱来接济养母和外省的生母。至于他的敬业心,更是令人感佩。比方有一次,为了不辜负期盼他出场的观众,已经连续几天腹泻、全身无力的他,硬撑着走上了舞台。所有这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同事们都愿尽力与之合作,推心置腹地在唱腔设计上给他进言,与他一起推敲。在这种大家庭般的气氛中,袁滨忠老师的唱腔一天一天快速地趋于成熟。
1960年12月31日,是袁老师一生中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一天,他携手他的心上人郑小姐步入了神圣的婚姻殿堂。才子佳人,这本是一个美满、浪漫的结合。但因“门不当户不对”,这场恋爱从起步之时起就蒙上了传奇色彩。新娘娘家相当富有,在国内外拥有企业,在威海路上有整栋洋房。此事遭女方家长激烈反对,甚至扬言,女儿若一意孤行,就断绝和她的关系。不料这个女儿对爱情忠贞不渝,终于下决心私奔,拎着一个小皮箱上了袁老师所居住的陈旧、狭窄的小阁楼。当然,以后随着三个女儿的陆续降生,女方的父母也渐渐改变了态度。
我之所以在袁老师感情生活上描叙一笔,完全不是猎奇。我心里充满了感动。以我的感受,一个幸福、美满、稳定的家庭,犹如温馨的避风港,对一个干事业的男人是极大的慰藉和支撑。想来,袁老师身上也自觉更增添了一份责任:他要为自己的心上人争气。在“李玉和”身上,在《年轻的一代》的“林育生”身上,在《雷雨》中的“周冲”身上,在他的代表作《苗家儿女》男主人公身上,袁老师焕发的种种激情,有一部分很可能就来自他的妻子和家庭。
非常遗憾,他生前没有来得及留下著作或艺术感言,周围人对他的评述也所见甚少。他没有来得及上电影电视,甚至连他一些代表作的演唱录音也多半支离破碎,没能完整地保存下来。我们仅有的一份欣慰是,袁老师活在热爱他的无数戏迷的心目中。
(袁滨忠与韩玉敏合演据王尔德剧本改编的沪剧《少奶奶的扇子》,编剧许如辉,作曲许如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