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最了不起的是“死而不亡”
(周良材)
(许如辉诞辰95周年纪念座谈会上的发言,2005年6月25日)
(周良材研究员在发言)
我说几句。实际上这些年来我一直与文霞在联系,电话里没有断过。水辉问题,文霞让我写篇回忆文章,我就写了一篇,今天看到 已收入集子里了(《许如辉研究文集》)。我的文章题目是《死而不亡者寿》,老子《道德经》33章:一个人死了,没有亡掉,这就是长寿。我们常常念着藏克家的话:“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实际也就是《道德经》上的“死而不亡者寿”。
我觉得水辉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但是他没有死,他的东西还在拿出来,电台电视台还在播出,包括今天大家还在纪念他,这点我很有感触。
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打死人不稀奇,要置人于死地太容易了。我想到孔子,五四时期就喊“打倒孔家店”,接下来我们“批林批孔”,你批得倒他吗?最近我在《报刊文摘》上看到胡锦涛同志批下来,在国外孔子纪念馆要造一百个,韩国已经开幕了,各国都在造。你批孔批得倒吗?没有孔子那些学术, 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我们到这个地步:为了钱,杀人放火、卖淫都可以,脸也不要了,为什么?就是缺孔子这点学说。
所以我觉得一个人最不容易的是“死而不亡”。人死了,但没有亡掉,是最了不起的。
我跟文霞说起 ,总是觉得水辉不容易的。 文霞纪念爸爸心切,她说:“周叔叔,你说风凉话,我爸爸苦得要命。” 但是我今天还是要来祝贺。我之所以迟到,因为上午祝寿。我一个老寿星朋友100岁,为他祝寿,他夫人97岁,健得不得了。他就住在虹口,海宁路旱桥每天爬一次。
我觉得我今天来,还是来庆祝,来祝贺水辉三条。祝贺水辉的三条是什么呢?
第一,他看到四人帮垮台。
这是非常不容易的,文革中水辉苦得不得了,门牙也打掉了,惨得不得了,但他看到了四人帮的垮台。我前一个时期在编篡《上海文化艺术志》,我对很多人的遭遇掉过眼泪。今天到虹口区来,又想起我到虹口来悼念文彬彬(著名滑稽表演艺术家,《三毛学生意》中“三毛”扮演者)。记得那时我们在上海戏剧家协会,上午下午排了几档,上午两个、下午两个,平反昭雪,三鞠躬。
刚才有位同志提到陈歌辛,我有个朋友亲自去埋葬陈歌辛,这说出来惨得很,长话短说。陈歌辛死了以后,谁去埋的呢?还是那些改造的人去埋的。我的同事拿了锄头,与几个人去埋。怎么埋呢?当时大家都吃不饱, 掘得很浅,放下去,盖些土就完了。没有几天,家属听了要伤心的,尸体不见了。所以陈钢去白茅岭找他爸爸时,早就没有了,早就给狼叼去了。还有我们的顾圣婴、只有30几岁的钢琴家;还有贺绿汀的女儿,等等;反正音乐家死掉很多。我们的水辉看到四人帮垮台,这是我要庆祝的。
第二. 他生前看到他的作品《少奶奶的扇子》平反。
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今天沪剧界的同志都在这儿。这个事情,参与的是我、何慢和龚义江,何慢为主。剽窃掉了,不放水辉的名字,《少奶奶的扇子》他们找了很多很多理由,说不是他(水辉)的。
有一位沪剧名演员,我今天不提她的名字,打电话给我:“《少奶奶的扇子》嘛,是外国的东西,我从前也演过的,叫《和合结》。 ” 沪剧《和合结》,那是西装旗袍戏,完全有可能演过。但是我不管你演过没演过,我说:“你现在演出的本子中,第一:主要的场次,第1场、第2场,第3场是否水辉的?第二:主要的唱段,沪剧主要靠唱段,《碧落黄泉》靠什么?“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你”,玉茹临终的唱段,《少奶奶的扇子》是《和合结》的唱段?还是凌爱珍、韩玉敏也在唱的唱段?还有主角的名字是谁?这是很清楚的,不要去争嘛。”
文化大革命斗《少奶奶的扇子》的时候,水辉的牙齿都敲掉,被斗得一塌糊涂,说他“放毒”。现在四人帮垮台了,演出了,算你们的了?怎么算你们的呢?你们的究竟是什么呢?
争下来以后,总算同意换名字。但后来答应是答应、结果是根本不动: “虚心接受,坚决不改”。水辉这个人脾气比较倔,他说怎么办呢?我、何慢是《上海戏剧》编辑,我说只有我、何慢、龚义江我们三个人来处理了。后来商量下来,我与龚义江让水辉写篇文章发表,问何慢:“点头不点头。”老何慢这个人,别看他嘻嘻哈哈,原则性是非常强的。何慢说:“不但发,我还要写‘编者按’”。这样,水辉写了信:“我的东西被剽窃掉了,当初文化大革命被打得要死,现在全部是人家的了,怎么办?”看后,何慢写了个“编者按”:此等情况,如果允许存在的话, 那么天下大乱了。” 发在《上海戏剧》上。
那时上海沪剧院的编剧文牧问我:“能和平解决吗?弄得那么紧张!”“我说:“不能和平解决!文牧呀文牧,你也是编剧,如果你容忍这种情况的话,那么50年后,你文牧的作品一部也没有了。”文牧是很正派的人,他答说:“很对的。”
哪知“剧代会”上,对方一位领导大肆攻击,点名,点我的名。我们的领导姚时晓怕了。我的脾气很倔,想反驳,姚时晓无论如何不准我说。我就对姚时晓说:“小偷偷了人家东西,我警察抓到了,怎么现在小偷在骂警察,你不管,怎么能这样呢?”
坐在后面的何慢压住我说:“良材,你不能上去,点名是点你,但你不能上去,你一上去,这个会肯定不像是会了, 这是剧代会,戏代会,都是戏剧界的代表,全上海的,闹出去不像话的,我来吧。”何慢我是很放心的,他的话很厉害,但和和气气,回答了几句。回到家后,我们发脾气,很不高心。我与何慢两个人到后来也并不怎么日子好过。
这是第二点庆祝。文章登出来了,也加了编者按,已不简单了,因为那时没有办法,没有出版法,没有著作权法。
第三.祝贺水辉今天这个会。
我在《死而不亡者寿》文章中是动感情的。我妈妈去世,我爱人去世,她们临终、弥留的时候,我都不在旁边。唯一水辉去世时,我在旁边,你说怪不怪。那是我恰恰去慰问老艺人,拿了一些年货去送,又恰恰遇到水辉在抢救。那时文霞小妹妹一个,今天文霞成长了,今天又来了好多好多人来开会。 而且特别我不知道的, 包括去世的何慢也不知道的:水辉历史上那么有名。
所以,我碰到三个人,我不知道历史上那么有名。一位是“还珠楼主”,写过《蜀山剑侠传》等武侠小说,相当于香港金庸这样的人,他一直拿剧本给我看,讲四川话,但剧团说他讲四川话压韵压不好,京剧编不好。后来他临走时说:“我是还珠楼主”,我们这个年龄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还有一位是冯允庄,也就是苏青;还有一位,就是“水辉(许如辉)”。他们三个人在以前历史上对文艺作的贡献,都不知道。
今天虹口区这么支持,开了这么盛大的会;我们的老同志平常不大出来开会的,已退休了,今天都来了。我觉得水辉,不管他怎么冤枉,死得怎么样,我还是要庆贺他,三点祝贺他。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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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周良材:上海著名戏曲评论家,上海剧协艺术室主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著有《百年沧桑话沪剧》、《海派戏曲与鸳鸯蝴蝶派关系》、《京剧大师周信芳》、《为滩簧艺人切脉,探滩簧艺人病源》、《老慢呀老慢, 您走得太快了!》、《追忆苏青二、三事》、《死亡不亡者寿:纪念水辉(许如辉)逝世15周年》等文章。
(根据录音整理,【作曲家许如辉纪念网】2005年11月14日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