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出国留学,当时国内还比较保守,到了美国之后见识了许多前卫的现代艺术,远远超出我能接受的限度,深感“文化震撼”(cultural shock)的冲击波。第一次到大都会现代艺术博物馆,看到一些我以为是荒诞的艺术品,如一双肮脏的破球鞋,一个灯泡放在砖头旁边,使我大惑不解。请教了一些艺术家,非但没有释疑,反而更使我糊涂。有的说现代艺术品看来简单,其价值在于创新的意念,他想到一双破球鞋,你想得到吗?我语塞,百思不得其解。一位美术学院毕业,受过严格科班训练的油画家则不屑置评,两个字:“糟粕”。我不知所从。
几年后,在上海遇到一对画家夫妇,丈夫是职业的抽象画家,妻子本是中文系毕业,因仰慕丈夫的艺术天才而改学画。他们托我带两盒幻灯片到美国,寻找愿意资助他们在美国开画展的画廊或博物馆。我通过朋友辗转在纽约找到一位现代画家Stephen Lane,相约在Soho的一家咖啡馆见面。寒暄之后,Lane先打开一盒幻灯片,他边看边随手递给我,我也跟着看。那些抽象画对我来说无非是一些毫无规律的色彩组合,并无任何意义,Lane看完后也不置可否。岂料打开第二盒后Lane的眼光突然一亮,赞不绝口,说这是个高手。我也跟着看,也是毫无规律的色彩组合,仍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再一看盒子,第一盒是妻子的,第二盒是丈夫的。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作品虽然我不懂,但是碰到识货的行家,一眼就能看出好坏。这次经验曾一度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不懂的东西,不要轻易地下结论。回想中国的扬州八怪,如郑板桥的书画,当年不也是现代艺术吗?
然而我谨慎的克制很快就开始动摇了。我在纽约的画展上见到一件现代艺术品,是一件污秽的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避孕套,美其名曰“安全的性”(Safe Sex)。广东话里风衣叫“雨褛”,据说是避孕套的讳称。该作品的作者是华人,父亲还是国内的一位分管媒体的部级干部。外行难免说外行话,如果我也在风衣的口袋里放个避孕套,谁能分出哪件是大师的作品,哪件是我的作品呢?一些以艺术家自居的高人懒得搭理我:“那是人家想出来的,你想得出来吗?”更有人劝我:“如果你不懂,最好不要多嘴,附和着说好就是了,说错了露怯多不好?”联想到现代的“行为艺术”,竟然是一群裸体的男女,使我不禁想起了皇帝的新衣。我本姓胡,不信邪的劲儿上来了,憋不住胡说八道:“不就是创意吗?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有的是创意,我可以用屎,用月经垫,用最脏、最恶心的东西,你想得出来吗?”赌气终究是赌气,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几年后我在北京见到一个舅舅,下面是“中国书画家网”对他的介绍:“丁永道(1927.1 — ),江苏镇江人。1942年先后在上海美专、苏州美专学习“西画”。1951年毕业于杭州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绘画系,并留院工作。1953年到中国美术家协会参加《美术》杂志筹备工作,为杂志编辑。1972年调人民美术出版社参加筹备《连环画报》复刊及编辑工作。1978年任《美术》杂志副主编、编审。中国林业美协顾问。80年代为历届全国连环画、年画评奖委员,中国连环画研究会、中国年画研究会理事。”
总算找到了一个我能相信的美术界老前辈,于是向他求教有关“现代艺术”的疑惑。他毕竟见多识广,既不全面否定,也不与鱼目混珠者苟同。我回到纽约后不久,居然收到舅舅从北京寄来的信:
“在京小聚,你来去匆匆,未能深谈。有关现代艺术,确实有精华,但更多的是荒诞的糟粕。最近看到报道,纽约的一位艺术家(据说还是华裔),用脏的月经垫钉在画板上。”
我纵有生花之笔,也无法形容斯时的心情。几年前我与人抬杠而信口雌黄的胡言乱语,不幸竟被我言中。
我从未受过正规的音乐训练,让我在德国爱乐交响乐团里滥竽充数,外行都听得出来,遑论独奏?我相信要成为大师,如梵高和毕加索,必须先有严格的基本功训练。炉火纯清之后,再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艺术才有生命。而有些堕落的所谓“艺术家”,连素描都没有学好,就想一步登天,以荒诞下流的噱头哗众取宠,那既是对艺术的亵渎,也是对人类智慧的侮辱,其心可诛。
对于“现代艺术”,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呢?窃以为非常简单,用我们的常识。试想有两滩泥巴,一滩出于“大师”之手,另一滩是顽童撒尿和泥的恶作剧(这也是我在赌气时得到的灵感),如果常人分辨不出,而行家一看就知道哪一滩是“大师”的杰作,那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我自愧无知,口服心服。如果连行家都无法分辨,那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