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时节初逢君

 

                  ——遗珠阁紫砂物语（2）

 

            （阿泰）

 

我在《紫砂与茶道》一文中，遗漏了一条重要提示：紫砂壶中有一种非常漂亮颜色——墨绿泥的壶，只宜观尝，不宜泡茶！因为墨绿泥中含有一种氧化钴的色素染料。钴为放射性元素一族。以谨慎预防计，毋须冒然造次！特此补记一笔。

 

我与紫砂结缘，还须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正巧时值端阳。我有幸参加了由【中国新闻社】（中新社）“上海分社”牵头组建的一个电影摄制组。这部由韩义编导，后又中途夭折的武打片，片名为《秦川女侠》。八百里秦川，历代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出了一位女侠，尽管是杜撰的故事，总也能赚人之眼球数对吧。美工设计师是越剧《红楼梦》设计张曦白先生。光设计道具的图纸就近一百幅。《秦川女侠》的历史背景是唐代。唐代盛产“三彩”和“白瓷”，从宫庭的摆设到民间日常器皿，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所描图纸，都经过严密考证和精心设计。毕竟是上影厂的美工大师，其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可见一斑。三、二位道具纸折工即便日夜赶工，也无法完成这一千余件的碗瓢鼎鼐的纸折道具。我当时担任剧务工作，宜兴又有亲戚，便自告奋勇去宜兴试试，能不能在开机前完成其前期准备工作。

 

沙国镇（左2）南薇（右2）为剧组物色演员摄於首届武术全运会上

 

我有个年岁比我大的外甥女婿，上海体校老师。他是宜兴丁山人，毕业於丁山中学，他的老师是紫砂名家谢曼伦的爸爸，他又有个外甥女丈夫是钧陶厂厂长。应该没问题吧！谁知想当然的估量一下丁山就碰了壁！钧陶是宋代汝、官、哥、定、钧五大名窑之一，在丁山也是响当当的大厂。由於来者是厂长的舅公，又有国务院中新社介绍信，岂敢怠慢？请来一顶一的工艺师，一看图纸，一个个像泼浪鼓似地摇起头。光这些造型，一年都完成不了设计工作，甭说是翻模制作了。没办法，我外甥女婿的外甥女婿，就介绍我到美术陶瓷厂。那时侯美陶厂的变形动物壁饰和摆件正走红全国，定货接应不暇，工艺师挑了三、五张图纸愿意生产，而且以后厂里还要批量销售，生产周期至少半年。我说版权归设计者所有，我无权擅作主张。又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幸好我在去丁山车上，遇到一位在上海做大理石磨石子生意的蜀山人，他姓严，为人热心。他说他认识许多紫砂厂工艺师，这种东西用手捏捏就捏出来了！我在万般无计的情况下，死马当活马医，往蜀山走一趟吧！那时的丁山，还是大路崎岖、小路泥泞，一点交通工具都没有。我只能硬硬头皮壮壮胆子，走夜路从“丁山饭店”一个人走到蜀山。由严姓朋友介绍认识了紫砂二厂三位朋友：刘惠大、张锁坤、王定国。他们一听情况，说做是能做，但烧制必须通过领导，当即摸黑过桥，至对岸小村落找到那位党支部书记，他一口应允。加工费三块钱一“搭罐”。而三位紫砂师傅，一张图纸算一种品种，一件也罢，十件也罢，一种品种八块钱！后来这几位师傅都成了颇有名的大工艺师。可惜这一千多件纯手工制作的紫砂“道具”都没盖上作者印章！否则这笔“财”后来可就发大了！

 

 

刘惠大（左2） 赵盘根（右2）刘朝晖（右1）

 

刘惠大夫妇刘朝晖（中）

 

丁山严姓朋友

 

值得一提的是刘惠大同志，当过县人大代表。他是朱可心徒弟。为人鲠直、澹泊名利。当别人“一窝风”私自在家为台湾壶商做私货、赚外快时，他从来不屑於此！宁可清贫也不为钱财所动！品行操守百里难找！这批道具中最难做的宫庭缕空熏炉、鸡头双耳花瓶都是他的作品。听说《秦川女侠》剧组虽然下马，这批道具仍然出租出借，大派用场！刘惠大手艺在紫砂二厂可以说是顶尖一流的。当时已有工艺师职称。他制作的壶，工手上乘，不输任何一个“大家”。线条笔挺，表面光滑，壶盖密缝，壶嘴均匀，设计大气，大家风范！只因他惜工似金，一把小壶反复琢摸，量产极少，市场上很难求得。以往友谊商店偶而有售，价值论千论万，还是供不应求。他是紫砂二厂创始人之一。

说起紫砂二厂的创始，还有一段辛酸往事，这二十几个创始人原本都是紫砂一厂工人，个个师出名门。五十年代末有一个“上山下乡”运动，凡户籍在农村的，一律下放务农。这二十来条下放好汉组织起来，在“长乐大队”领导支持下，才创办起这个白手起家的社办企业！一直到蜚声海外，经历了不少磨难。这部创业史该由他们自己去写了。我只是顺便提上一提。

这一千余件道具半个月就完成了。当我二下丁山之时，正值开窑。当时还没有隧道窑。还只是园窑，开窑时，窑内的温度还有一百来度，窑务工就在如此高温下将一个个又重又大的“搭罐”捧出窑洞。我赶紧将厂门外卖冰棍的小贩全部包销进厂。虽说是杯水车薪，至少心理上稍微能平衡一点。最令人难以忘却的，这位县人大代表、高级工艺师、足以可青史留名的刘惠大先生，为了支持国家电影事业，也同其它窑务工人一起，忙碌在一百余度高温窑炉里，满头大汗，奔进跑出……此情此景，终生难忘！终生难忘呐！

当然，本人也有一段壮举！我不嫌献丑，不妨也大吹大擂一番！货是烧制成功了，怎么运回上海摄制组。当时整个丁山小货车，少得屈指可数。正巧遇到上海哈密路空军医院有辆装货小型卡车要返回上海。经过商量，那位解放军司机慨然答应帮忙。货装得比小山还高。我坐在货顶上押运。司机怕我摔下，用麻绳将我捆住。当我居高临下向丁山朋友辞行时，他们竟对我翘起大姆指！可是没得意多久，一路上蚊子紧跟着四面八方顶着我咬，咬到上海，我已是满头是疱了！

这是一段小插曲！后来怎么会诞生上海遗珠阁“海派紫砂雕塑”厂的呢？也是归功於这次出差。因为我在得到二厂帮忙之前，先求助於一厂。一厂生产繁忙，爱莫能助，实在无法帮忙。但李昌鸿厂长还是领我参观了他们的陈列室，面对如此众多的精美作品，我只能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当时的感受。尤其在进门第一个陈列橱前，我被一件雕塑作品惊呆了！那是雨果《巴黎圣母院》中女主人翁，那位吉普赛女郎爱丝米拉娜的塑像。那婀娜妩媚的舞姿，那随着舞姿翻卷有致的长裙，这舞女眉飞色舞的表情，那长裙翩翩翻舞的褶子……简直是一尊绝作！我问是谁的作品。李昌鸿略带伤感地向我介绍：“……作者是中央美术学院著名教授，每年暑假，他都要带领同学来厂实习。他曾断言，紫砂是雕塑最好的材料，即使是一枚指纹，烧制出来也毫不走样！”我问：“后来呢？”他说：“……后来，他被打成右派分子，再也没有来过……”

这就是种子！一颗留在我心里的种子！没有这颗种子，就不会有遗珠阁，不会有遗珠阁林林总总以后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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