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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白林:中国戏曲当世无双
2008-4-26 点击数:392
 
 

《春城晚报》特约撰稿 吴怀尧

时白林
   【人物志】时白林,1927年生。黄梅戏泰斗,当代最重要的音乐家之一,曾担任中国戏曲音乐学会会长。其参与创作的《天仙配》、《女附马》、《牛郎织女》、《孟姜女》、《江姐》、《雷雨》、《梁山伯与祝英台》等黄梅戏剧目,多年来在海内外广泛流传,已被公认为经典曲目。

   黄梅戏原名“黄梅调”,是18世纪后期在皖、鄂、赣三省毗邻地区形成的一种民间小戏。其中一支逐渐东移到安徽省安庆市为中心的安庆地区,与当地民间艺术相结合,用当地语言歌唱、说白,形成了自己的特点。从前不为人知的地方小剧种,如今衍变成享誉海内外的艺术灵葩,这和许多人的努力密不可分,其中,时白林无疑是具有符号性的代表人物。

   近半个世纪来,时白林个人的跌宕起伏和悲欢离合皆因黄梅戏:因其配曲的黄梅戏作品红遍大江南北蜚声海外,他获得了世俗的名誉及地位;而文革时期,他却成为“牛鬼蛇神大毒草”“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挨了七年批斗,被折磨得几欲自尽,好在,他终于挺了过来,并且以宽容、豁达的心态对待那段带给他巨大伤害的黑色岁月。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这位影响过黄梅戏历史进程,现在依然坚持创作的髦耋老人,接受了《怀尧访谈录》的独家专访,促膝长谈,在旗帜鲜明地盛赞样板戏之余,他含泪讲述了挚友严凤英生前一些鲜为人知的往事,并首次透露“黄梅戏也要进教材”的消息和细节。

   在他的描说与回忆之外,是我们由衷的祝福、赞叹和敬重,当然不乏庆幸——幸好世间有这样一群人,否则,我们的精神家园,将是多么的琐屑、贫乏与灰暗……

   写出《天仙配》,娶了“七仙女”

   吴怀尧:时老,说起您,很多人并不是特别了解,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却妇孺皆知,看来您的作品比您的知名度要高。

   时白林: 1993年10月在合肥举办我的个人声乐作品音乐会时,我们的一位省委书记,很激动地到台上祝贺,他说他有很多话要讲,长话短说就两句,“黄梅戏成全了时白林,时白林创造了黄梅戏”。但我一直认为,是黄梅戏哺育了我——当然,还有其他民族音乐。

   吴怀尧:说到黄梅戏,不得不说《天仙配》,这个戏不但倾注了您的大量心血,而且铸就一段姻缘佳话。你的妻子丁俊美,小你十岁,曾是严凤英的舞台姐妹,在电影《天仙配》中扮演过四姐一角。你们在一起五十余年,期间坎坎坷坷,相濡以沫,是什么让你们执手至今?

   时白林:按外国对婚龄的说法,去年是我们的金婚年,我对我的夫人,始终保持一种仰慕之情。1954年我到黄梅戏剧团的時候,她才17岁,非常漂亮,我是她的老师,带音乐课,教乐理常识。二十岁时她嫁给我,我有义务和权利去疼爱她,任何非分想法都是不允许的。

   吴怀尧:呵呵,有点师生恋的感觉。在黄梅戏的创作上,丁老师对你也有帮助?

   时白林:那是当然,我有几个记黄梅戏唱腔的本子,第一篇记的就是她演唱的。回来我写唱腔,她是第一个听众,也是第一个把关者。我写文章,她是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参谋。

   吴怀尧:十年文革,您被打成“牛鬼蛇神”,批斗了七年,期间受了很多罪吧?

   时白林:在万人瞩目下被殴打、唾骂、践踏,是痛苦而悲哀但很常见的事情,由于残酷的武斗,我两次当场休克,后来留下脑血管痉挛症和神经性头痛等后遗症。

   吴怀尧:相对身体的创伤,精神的打击只怕更让人心灰意冷,有没有万念俱灭的时候?

   时白林:年复一年的批斗和非人的折磨,曾经让我动了寻死的念头,有一次游完街回到家中,我们住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榕树,当时正开满了漂亮的榕花,那个美丽啊,和人类世界的丑恶完全不相干。晚上我站在树下看了好久的榕花,想着如果吊死在这棵树上,应该也挺美的吧。

   吴怀尧:跟活着相比,再诗意的死亡都不值得向往。最后是谁挽救了您,丁老师?

   时白林:对,当她发现我的精神和举止不对劲后,哭着对我说:“我相信你没有问题,要挺住,您到哪儿我们都跟您到哪,你要是想不开,我也不活了。可三个孩子怎么办?大的才十岁。”妻子的泪眼让我如万箭穿心,最终放弃了自杀的想法,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忍辱活下去,相信那种颠倒是非,野蛮残酷的黑暗岁月肯定不会长久。

   马兰离开舞台,原因余秋雨最清楚

   吴怀尧:今年4月8日,是黄梅戏表演名家严凤英逝世40周年的日子,当年,她的一曲“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风靡大江南北,时至今日,很多人去歌厅还会点唱这一段。您和她还有王少舫不仅是合作伙伴,而且感情非同一般,能说说您的这两位挚友吗?

   时白林:我进安徽黄梅戏剧团时28岁,还是没有结婚的小伙子,进团后就跟他们合作。严凤英小我3岁,她天资出众,12岁学唱黄梅戏,15岁登台表演引起轰动,却触犯了族规,被迫离家出走。一年之后,因为美貌出众,被一个反动军官逼做四姨太太,她宁死不从。最后这个恶棍军官说:“你一定要走也行,但以后不许唱戏,也不许再嫁,要是被我逮到,一枪崩了你!”严凤英被赶出门后,不敢回原来的戏班子,一路奔波直到大通、青阳。在青阳演出时又被当地豪门少爷强占,她以死相拼才保得清白……

   正是因为解放前受尽欺压的经历,她对新中国给予自己的机会和尊重无比珍惜,每一次演出都充满热情全力以赴,第一次为国家领导人演出之后,她激动得在后台哭了一个多小时。

   王少舫长我7岁,他少年时期是一位京戏演员,在变声期的“倒仓”过程中嗓子曾经病变,由于保护和治疗得当和他坚持不懈的锻炼,终于练出了一副风格独特的好嗓子。

   我们仨一个单位,一天到晚在一起,上哪儿去都是三人行,偶尔我单独出差,回来后他们就会异口同声地说:“总算回来啦!在一起老吵嘴,分开后想得慌。”

   吴怀尧:你们并肩工作了十五个年头,合作过大小二十多部戏,在创作和表演方面,你怎么看待她和王少肪的表演?

   时白林:如果没有他们,黄梅戏肯定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严王的配合在我看来是天衣无缝的黄金搭档,他们在艺术上对自己的要求都极为严格。

   吴怀尧:常言道福兮祸之所伏,也正因为这种亲密无间和完美组合,文革时期,你们被戴上一顶吓人的大帽子“黄梅戏的三座大山——时严王”,但游街的就你一个人,这是为什么呢?

   时白林:那时严凤英名气最大,然后是王少肪,说时白林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是他们演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我作的曲,而且当时我是剧团的业务团长,兼着副书记,还搞指挥,民兵营长也是我,我是“牛鬼蛇神”头子,不斗我斗谁呢?

   吴怀尧:严凤英服毒自杀的噩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说说记忆中的哪一天吧。

   时白林:1968年4月8日凌晨5点刚过,天没大亮,我还在睡觉,忽然铃声就响了,然后大家起来排队,造反派头头背着手,来回踱着几步,然后大喝一声:“牛鬼蛇神你们听着!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严凤英自杀了!任何人都不要向她学习,好好交待自己的问题……”

   吴怀尧:过了很久您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

   时白林:对。4月7日晚上,凤英服毒后没多久便被他的丈夫王冠亚发现,王冲出大门到军代表处求救,红卫兵们跑来之后不但不救人,反而围在她床前,手持语录、怒骂教训她:“别装佯了,你还在演戏……”好容易送到医院后,医院还因为凤英的身份,由拒绝接收到消极抢救。终因抢救时间延误,次日凌晨,凤英停止了呼吸。死后,她还被打开腹腔,造反派们寻找臆想的“特务发报机”……文革结束后,我才第一次看到严凤英当时留下的遗书:“革命小将们,人言可畏,谨防政治扒手……”

   吴怀尧:《红楼梦》中有两句诗:“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它们也概括不了你当时的感受?

   时白林:是呀,这些事过去都几十年了,现在想起来还会伤心,说不清梦到她多少回,每次梦里的情景都差不多,有时是在小河边,有时候是在她家里,看见她向我走来。我在梦里问:‘凤英,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她笑着说:‘没有啊,后来我又被救活了。”

   吴怀尧:换个轻松点的话题,继严凤英和王少肪之后,你觉得谁是黄梅戏的最佳拍档?

   时白林:当然首推马兰和黄新德了,他们配合默契,表演到位,唱腔的韵味浓郁,声情并茂,又是一对黄金搭档,多好啊!

   吴怀尧:马兰是你夫人培养的“黄梅戏五朵金花”之一,也曾演过你写的戏,但是2000年左右,她逐渐消失在舞台上,离开安徽淡出人们的视野,其原因一直广受关注,有人说她之所以离开戏剧舞台是不想卷入权力斗争,真是这样吗?

   时白林:这个事情可以说一说,但是不宜深聊,毕竟我离开剧院三十多年了,不是特别了解。马兰离开安徽黄梅戏剧团,我和我的夫人都感觉很惋惜,马兰是非常有才华的演员,形象好,形体漂亮,表演深入浅出,在表现人物方面更是有独到之处。她离开的真正原因至今我也没弄明白,也许她的先生余秋雨最清楚。如果说是因为安徽文艺界的勾心斗角,对此我无法苟同。

   挺京剧入学堂,夸样板戏贡献大

   吴怀尧:你房门口悬挂的罗汉竹上刻着的对联 “自信自尊复自否,学古学今更学新”是您的艺术观吗?

   时白林:是艺术观也是人生观。我在音乐学院学的是都是西洋音乐,那时候音乐学院整个体系基本上都是照搬欧洲的,很多搞西洋音乐的人瞧不起民族音乐,有些搞京剧的人又瞧不起地方戏,偏偏我从事的黄梅戏就是地方戏,而且是地方小戏。这让我在开始时很苦恼,后来又想通了,既然我干这个工作,就要自信自尊,把它弄好,同时还要自我超越。当古也学了,今也学了,新的东西没学,还是要落后,因为观众对艺术是很挑剔的。艺术贵在出新,所以还得“更学新”。

   吴怀尧:在黄梅戏音乐史上,您是第一个采用总谱,又是第一个使用了混编乐队,第一个用手和板交替指挥,在《夫妻双双把家还》中第一个利用了西洋男女声二重唱的形式,对于传统戏曲的传统与革新,你持什么样的观点?

   时白林:没有继承谈改革只能是空谈。观众买票来看黄梅戏,就是要看、要听黄梅戏的声腔和韵味,如果这些东西没有了,就是改革的失败。从作品和人物出发,不拘一格,力求达到继承与革新的和谐统一,这个是大方向。

   吴怀尧:不久前,教育部在10个省市的20所义务教育阶段学校确定了15首京剧唱段(音乐课中加京剧曲目),其中9首是样板戏,消息传出,众说纷纭,不少网友质疑独尊京剧与文化传统的传承背道而驰,对此您怎么看?

   时白林:我支持京剧进学堂,它是中国戏曲的一个代表,而且是集大成者,总要让后人知道一些。中国的戏曲艺术丰富多彩,它独特的个性,持久的生命力和受欢迎程度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

   吴怀尧:还有一种说法,京剧虽好,但样板戏内容多半表现暴力革命,敌我斗争,不应让学生从小就接触这些充满仇恨和冲突的东西,如果抛开政治因素,你觉得样板戏水准如何?

   时白林:样板戏虽然是江青插手创作出来为政治服务的,但经过一批音乐家的共同努力,样板戏的音乐写得非常漂亮,经得住推敲。我认为它推动了中国戏曲事业的发展,有些唱段已经是经典了。

   有些在文革当中受了迫害,受了打击,受了侮辱,受了摧残的人害怕听样板戏,听了容易想起自己当年被造反派往脸上吐痰、罚跪时的情景,这个可以理解,我自己也跪了好几年,膝盖都跪破了淌脓,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政治的原因就否定它的艺术价值。

   吴怀尧:艺术性是相对抽象的概念,您能不能说详细点呢?

   时白林:我举几个例子,比如《智取威虎山》的“打虎上山”,开始管弦乐伴奏,杨子荣的打虎上山,音乐激动人心,结构复杂,创作技巧高,演唱也比较难,京戏传统里不可能有;比如《杜鹃山》中的“乱云飞”、“家住安源”,《海港》中的“细读了全会公报”,《红灯记》中的“学你爹心红胆壮如钢”等,从作曲理论和技法上分析,都是相当高明的,好听,表现人物生动、准确。

   黄梅戏进教材,盼后继者不断代

   吴怀尧:有容乃大,教育同理。您会不会提倡让黄梅戏也进教材?

   时白林:目前我正在编高中音乐教材,安徽的主要剧种都有入选,当然是以黄梅戏为主,有些唱腔的选段已由安徽省文艺出版社出版,简谱、五线谱的都有,主旨是培养孩子们对传统戏曲的兴趣。

   吴怀尧:这个教材是在安徽省内推行吗?如果孩子们不喜欢怎么办?是否担心惹争议?

   时白林:对。中国的传统戏曲、民族音乐艺术让后人知道并传承下去是非常是有必要的。以前的洋务运动,五四运动,其实都有些负面的影响,就是崇洋媚外,我是搞音乐的,有些人谈到音乐,张口贝多芬,闭嘴莫扎特,动辄就说中国没有音乐——胡闹!中国的民族音乐很丰富,多的是。

   至于争议,我一直认为是好事,没有争议才是坏事。争鸣之后,肯定会留下有用的东西。

   吴怀尧:刚才您说中国的民族音乐很丰富,我奇怪在当今音乐领域最具学术影响力和权威性的“百科全书”《新格罗夫音乐词典》中,关于中国音乐和乐器的介绍并不是很多?

   时白林:主要是不被人了解,这些让我心酸,也是很着急。你看里面的介绍,什么日本三味弦啊日本笙,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教育家孔子教学生“六艺”,他把“乐”摆在第二位,他自己就是会吹笙的。三国时曹操在《短歌行》里面也说“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的就是这种乐器。后来笙传到日本,传到韩国,都是中国式的笙,传到欧洲,人家从十六世纪开始搞工业革命,他们就把中国笙发展成口琴、风琴、手风琴,不管怎么变化,都是从我们中国笙发展过去的。

   吴怀尧:看来创造和创新同样重要。回到黄梅戏,从现状来看,近忧还不明显,远虑是什么?

   时白林:黄梅戏在前进的道路上,千万不能断代,希望后继有人,第一要素是要有演员,因为舞台的中心是演员,然后是编剧,作曲,导演,这些方面要是断代了,就很难衔接。

   吴怀尧:有断代的危险?

   时白林:有这种忧虑,现在招黄梅戏的演员,每次考试的时候,生源越来越少啊,因为很多人都讲究学历,唱黄梅戏了怎么去读大学呢?这个问题一时半会还无法解决。当务之急是从有实践有经验的年轻人中挑选人才,把经验传授给他们。

   吴怀尧:最后一个问题, 1954年秋天你发表了《对改革地方戏音乐的意见》,文中对黄梅戏音乐改革的见解引起了文艺界的关注。次年初你被调入安徽省黄梅戏剧团,专门从事音乐创作,到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你仍未停息,带研究生、参加研讨会、创作、写书、编书……我想知道,您还要工作多久?为什么这么拼?

   时白林:我所崇拜的音乐家贺绿汀先生九十岁时还在写歌,我今年八十出头,比起那些著名的作曲家,差距还是很大的。很多人对我的赞誉,我觉得过了,感到汗颜,那怎么办呢?只好继续努力,在我有生之年,只要身体还可以,会一直做下去,只要活着,就不会停止。

   采访手记  

   中国有句老话叫“老骥伏历,志在千里”,用此话来形容时老真是恰如其分。

   采访过程中,说起故去的友人,他眼眶泛红,几欲泪下,提到从事的工作,他声情并茂,慷慨激昂,更难得的则是他鹤发童颜下的不老心。

   时老的女儿、女婿从国外回来,送给他一套牛仔裤、棉衬衫,他笑嘻嘻地穿在身上,神气活现;去北京开会,他用稿费买了个时尚的“圣大保罗”真皮斜挎包,背在肩上,气宇轩昂;“每天早上6点半准时起床,跑步、打拳,一套华佗健身拳练了已有40多年”,他笑眯眯地说——“我要与衰老作斗争”,说完,孩子般地挥了挥拳头,一脸的光辉灿烂。

   曾经采访过时老的成都商报记者乔雪阳告诉我,当她站在时老身边,会自然感到一股无需言传的人格魅力,令其谦卑而恳切。这位年轻的女记者说,采访结束后,她紧紧握住老人的手,在祝愿他身体健康的同时心中又生出一股黯然:“是不是这样的老艺术家们,注定要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而渐渐远去?”

   我所想起却是美国麦克阿瑟将军曾经引用过一句名言,“老兵永远不死,他只是凋谢”,这句话源自当年西点军校的军歌,能否概括音乐战线上的老兵时白林?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时空如何转变,有些人,有些事,只要想起,就会飘至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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