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原来还是个小角色
(刚过了这年的中秋。夜里。
(赵家的堂屋。
(屋中虽然没有灯,但是月亮很好,因此也不觉得怎么暗。
(吴妈不时探头探脑,好像张望着什么。果然,脚步窸窣,赵太爷把鞋子提在手里,贼一样走来了。但过份的蹑手蹑脚,也会使得对方的惊怪。
吴妈:喔唷!我的娘!
赵太爷:娘勿要喊,我在这里!
吴妈:你出来一点声音没有,多少吓人!
赵太爷:这点我很放心,吓不着人的!现在里里外外正好没有人,你怎么想到会叫我呢?
吴妈我:我说不出口……
赵太爷:我知道,说说就会说出来的!
吴妈:老爷不知肯不肯?
赵太爷:我是老早肯了,只怕你不答应!
吴妈:我怎么会不答应?老爷,我现在马上去叫,好吗?
赵太爷:叫什么?
吴妈:叫阿Q。
赵太爷:什么?阿Q?!
吴妈:阿Q回来了,从城里回来了。
赵太爷:你怎么知道?
吴妈:邹七嫂说的。阿Q穿的新夹袄,腰里还挂着大搭连,重重的,里面都是钱!
赵太爷:唉!你叫我出来,就是为这个事情?
吴妈:我想……我想同你说一声,叫邹七嫂去叫他来一次。
赵太爷:这是什么话!不成话!实在不像话!笑话!邹七嫂真是胆大妄
为!穿针引线,勾引起赵家的佣人来了!她一样拉,索性拉得好一点,倒也罢了!拉阿Q!阿Q哪一点可以同我们姓赵的比?放他十七、八代祖宗的屁!阿Q,今生今世要进我的门,办不到!除非我让他!他进来!我出去!
吴妈:老爷,何苦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太爷:原是这么说!我也犯不着出去!我根本不许他进来!我出去?到什么地方去?我也没有地方去!
吴妈:我叫阿Q来,也不是为了别的……
赵太爷:我情愿你为了别的!
吴妈: 唱 此番阿Q回未庄
城里回来真风光,
腰里挂只大搭把,
洋钱放得满堂堂。
身上背着大包、小包,
完全是新衣裳。
邹七嫂买了便宜货,
所以来替我讲。
她买了一条绸裙子,
天蓝颜色亮光光。
阿Q只要九角洋钿,
七嫂立刻买定当。
价钿公道、货色灵光,
人人看见勿肯放。
风声四面传开去,
都去向他买衣裳。
赵司晨的老太太,
真是一付好眼光!
三百钱买件洋纱衫,
是七成新的小衣裳。
大红花头、金玉满堂,
做工好得不能讲!
要占便宜是好机会,
勿会再有第二趟!
赵太爷:真的为了这个吗?
吴妈:不为这个,为什么?
赵太爷:哦!你去叫邹七嫂来。
吴妈:我去!
(吴妈急匆匆地拨脚就走。
赵太爷:唉!女人总是欢喜占些小便宜。我还当什么大事,不知阿Q的许多东西里面,有没有男人用的?要有就,不妨叫他来问问。
吴妈:(上)来了,老爷。答应了。
邹七邹:(同上)老爷!
赵太爷:唔,你怎么想着来的?
邹七嫂:嘻……我是吴妈叫我来的。因为她想阿Q ……
赵太爷:什么?
邹七嫂:……想问阿Q买裙子,所以想叫他来。
赵太爷:他男人用的东西,会不会有?
邹七嫂:有女人的,就一定也有男人的。
赵太爷:这倒说得对!因为男人是离不开女人的。
(正好赵太太前来寻夫。
赵太爷:要做得暗一点!因为上次我说过,不要他来!现在又叫他来……面孔上不好意思!
邹七嫂:老爷,你放心,再加放心,放两个心!
赵太爷:双心!
邹七嫂:就恁我邹七嫂这张咀,死的说出活的!假的说到真的!舌头稍微翻儿翻,不怕别人不做猪头三!上次太太问我,(赵太太来了)要不是我看太太好几日头不梳,饭不吃,觉不困,哭得像乌贼鱼,。我也决不会露一点口风的……
赵太太:你的咀倒是很紧的!
邹七嫂:说得好!……哦,太太……
赵太太:你叫谁?
邹七嫂:叫太太你呀。
赵太太:我啊?乌贼鱼!
邹七嫂:太太,你又要说笑话了……
赵太太:谁同你说笑话?上一次的事我不怪你!你这一次阴魂不散又来了?
邹七嫂:啊呀!真冤枉!这一次,原是吴妈叫我来的。
赵太太:你当我猪头三?老不死要你暗暗地叫谁来?
赵太爷:阿Q!你缠什么?
赵太太:不要你来多说!我问他,啊!倒是……一点口风不露。
邹七嫂:真的叫阿Q!
赵太太:假的说到真的!
邹七嫂:太太你叫我说……
赵太太:死的说出活的!
邹七嫂:难遭怎么办……
赵太太:舌头再翻几翻!
赵太爷:唉!你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吃断命醋!
赵太太:这还有什么不清楚?阿Q你早就不许他进门了,现在怎么又会去叫他了?要是他一来,吴妈再一死,你抵命?还是他抵命?
赵太爷:哦,我说你没有弄清楚,阿Q就是吴妈想要叫他来的!你不信倒问问吴妈!
吴妈:太太,是这样的,是我想托邹七嫂去叫阿Q的。
赵太爷:你听见了吧?
赵太太:放他十七、八代祖宗的屁!阿Q今生今世要进我的门,办不到!除非我让他!他进来!我出去!
(秀才娘子闻声赶来。
少奶奶:婆婆,何苦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太太:原是这么说!我为什么要出去?我可以不许他进来!哼!这个也来翻几翻,那个也来翻几翻,当我双料猪头三!
(她怒气勃勃地自去睡觉。
少奶奶:公公,不是我怪你!做这种事,总不肯留心。婆婆醋心重,你又不是不哓得?
赵太爷:你还要怎么当心?偏是老太婆多心!
少奶奶:叫阿Q来做什么?
邹七嫂:阿Q刚从城里转来,带了很多东西。
吴妈:绸裙子,洋纱衫,样样有!又便宜,又好,你看七嫂买的……
邹七嫂:九角钱!
少奶奶:啊呀!他还有吗?快去叫他来!
邹七嫂:叫他来是便当不过的。就是老太太晓得了,不好弄!
少奶奶:这有什么!我叫秀才去劝她一劝就成功。
(少奶奶下。
赵太爷:先让秀才劝她一劝也好。她要再不趁势收篷,那就不好怪我!
(果然,少奶奶去拉了秀才来了。
秀才:阿Q实在有些古怪!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卖!
赵太爷:也许有些好东西吧!
少奶奶:你看这裙子!
秀才:唔,这王八蛋要提防!不要是革命党,或者竟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
赵太爷:这样岂不要结怨?大凡做这路生意的人,总是要敬而远之!
秀才:这才对!娘面前我会去说的。再不相信,把邹七嫂的裙子,给他看一看就是了!
赵太爷:邹七嫂,你自管去叫他来吧!
(秀才进去了。
邹七嫂:我去了。
少奶奶:吴妈,点灯。
吴妈:是。
赵太爷:等一会阿Q来了,我们一定要记住。情愿敬重,不能怠慢。阿Q同以前不同了,现在据说是穿新夹袄了!
少奶奶:是呀!我也这样想。
赵太爷:我估计,他就是比不过我们赵家!至少也不会差得太多!
少奶奶:就是不知道他在城里倒底做了些什么?
(吴妈点了灯上来。
吴妈:七嫂说过了,阿Q一到未庄,大家都想知道他做点什么。后来一打听,据说是他在举老爷家里帮忙。
赵太爷:那个举老爷?
少奶奶:唔,公公,举老爷一定就是举人老爷。
赵太爷:白举人?
吴妈:对了,因为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姓数也用不到加上去的。提起举人老爷来,就是他。日子一长,大家以为他个名字就叫举人老爷,喊了喊,喊了喊,不知怎么,人不算了,喊成功举老爷了!
赵太爷:在举老爷家里帮忙,这是多么体面!他为什么不帮下去呢?
吴妈:我也问过七嫂的。阿Q说,这个举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他不高兴再帮下去了。
赵太爷:不帮下去,是可惜的了。
大家:(叹息着)可惜!可惜!可惜!
赵太爷:然而,阿Q在举老爷那里帮忙,本也不配!
大家:(快意地)不配!不配!不配!
(秀才来了。
秀才:好哉,好哉,已经讲好哉。
(赵太太上
秀才:啊哟!恁我三寸不烂之舌,化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一进去,姆妈哭作呜啦的骂,我贼忒嘻嘻的劝,她哭作呜啦的听,我贼忒嘻嘻的说,一直说到她呜啦笑嘻嘻!
吴妈:到底是秀才!有肚才,有口才,有文才,有天才!将来定得了个官……
少奶奶:才?不得了!官字下面不能才的!
赵太太:这倒是便宜老……
(赵太爷不睬
赵太太:哼!年纪这么一把,说话都说不像样!
赵太爷:你自己缠在歪里,还怪人家?
赵太太:谁叫你先歪呢?你不歪,靠我缠也缠不歪的!嘻、嘻、嘻嘻……
赵太爷:现在笑了?!
赵太太:不笑?哭?我又不做孤孀,哭什么?我做了孤孀,也不哭!有哭的功夫,托托大家寻一个欢喜孤孀的人,再醮!
吴妈:太太说得对!趁早醮脱!
少奶奶:好了,好了,这有什么争出来的?
秀才:姆妈,你刚才很高兴,何必又要不高兴?
吴妈:好了,太太少说一句,就好了
赵太爷:唉!家门不幸!
赵太太:你听!你听听!你们只叫我少说一句,他多说一句!
赵太爷:多说一句,少说一句,我还要说一句!家门不幸,多说两句!
少奶奶:啊呀!公公,你也真是!
吴妈:对了,太太只当不听见,就好了。
赵太太:你就晓得劝我!
赵太爷:你只会怪别人!
赵太太:我怪你!
赵太爷:我同你冲的!
赵太太:冲的,冲的,冲死你!我好去醮!好去养!我要醮!我要养!
(这一吵,赵府本家一齐赶到,七咀八舌劝开……
秀才:其实,也不为什么事,闹得家翻宅乱的,归根结蒂,还是怪阿Q!要不是他,大家早就困了。
少奶奶:真是点了灯寻气恼,多犯不着!
白眼妻:白哥,阿Q要来!
司晨妹:对了,我正要找他呢!
赵白眼:他什么对候来?
赵司晨:我也有要紧话同他说呢!
少奶奶:有话过一天再同他说吧,今天阿Q不空!
秀才:(见众大哗)不要闹,不要闹,如果真有要紧话等不到明天的,那等我同阿Q商量下来,你们再同他谈好了!(众不哗然)。
吴妈:老爷!最早是我告诉你的!
赵太爷:一点不错!阿Q是我叫七嫂去叫的。
赵太太:是我答应他进来,他才能进来的!我说话在头里,阿Q一来,谁也不许抢先。我多也不要,只要买一件便宜一点、好看一点的皮背心。多下来……
赵太爷:应该让我先拣。我是一家之主。何况……
少奶奶:对的,男人用的,应当让公公先拣掉。
秀才:再给我拣!
少奶奶:女人用的,一是要留给我先拣!
赵白眼:下来,论辈份拣,应该是我们!
赵司晨:这怎么也论起辈份来了?
白眼妻:要不论辈份,你还能比老太爷、老太太先拣?
赵司晨:就是论辈份,你也大不到那里去!
白眼妻:年纪是我们白哥大!
司晨妹:怎么还论年纪?再下去要排八字了!
赵白眼:好,好,好!自己人争什么?秀才娘子下来,我们一起拣!
吴妈:老爷,我呢?我……
赵太爷:你,你,你……
司晨妹:你在我们下面。 赵太太:好吧,等他们拣下来,准定也让你拣几样。呀,油快点完了,你再去点只灯来。
赵太爷:大家不要急,不许抢,等阿Q来了,从上到下轮流着拣。
邹七嫂:(上)来了,阿Q来了。(阿Q跟上)他一定说没有,我叫他自己当面去说。他还要说……
秀才:呵,阿,你回来了?
阿Q:回来了。
赵太爷:阿Q,听说你城里来,发了财?咦!你怎么不坐?
赵太太:灯呢?!
少奶奶:吴妈,快点灯!
赵太爷:灯勿好讲的!勿好讲灯!
阿Q:勿好讲,你叫点啥?
秀才:顺便叫她带杯茶来。
司晨妹:茶我去倒!(下)。
赵白眼:吃烟!吃烟!(司晨点烟)城里去了一次,人也胖了!
赵太太:唔!好看得多了!
赵太爷:(咳嗽)气色好看得多了!
司晨妹:(上)吃茶。
邹七嫂:他来了,那我去了?
(吴妈点了灯火来了,王胡也来了。
赵太爷:阿Q,城里情况怎么样?
阿Q: 唱 乡下蛮好叫长凳,
城里人,长凳勿叫叫条凳!
城里的女人有个大毛病,
走起路来扭头挟颈!
你这里,有啥人会搓麻雀?(音将)
除了假洋鬼子之外,连得三十二只骨牌都打不灵!
城里厢小乌龟,都会搓得一手好麻雀,
假洋鬼子放在城里十几岁的小乌龟手里,好比小鬼见阎君!
(众人难为情……
赵太爷:我,我是问你,城里的革命党闹得怎么样?
阿Q:革命?怎么好革命?革命!怎么好革命?革命就是造反!造反还得了?说起你们可看见过杀头吗?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
(听的人都悚然。他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赵白眼后颈窝上,直劈下去……
阿Q:嚓!
(赵白眼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白眼瘟头瘟脑走了。
赵太爷: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阿Q: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众人:完了?
赵太爷:那里会光得这样快呢?
阿Q: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卖了些……
少奶奶:总还有一点吧?
阿Q:现在只剩一张门幕(帘)了。
赵太太:就拿门幕来看看吧!
阿Q:我那张门幕真勿错!料子好!大小也正好!样样好!……刚在给地保拿去了。
赵太爷:我不信
阿Q:不信你问七嫂。
赵太太:七嫂!七嫂!
(七嫂应声上。
秀才:听说阿Q有张门幕?
邹七嫂:门幕有的。给地保了拿去了!
阿Q:哦!我现在一样也没有了。我去了!
赵太爷: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先送来给我们看!
秀才: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
少奶奶:阿Q,你放在心上!
赵太太:我要一件皮背心!
阿Q:哦!(下)。
赵太爷:地保为什么竟敢这样放肆?
邹七嫂:我也不知道。他说阿Q在城里,既不会上墙,又不能钻洞,只不过在门外递接东西。有一夜,他刚接到一个包,只听里面大叫起来,他就赶紧跑,连夜爬出城……
少奶奶:啊呀!他还是一个偷了一次、不敢再偷第二次的胆小贼!
秀才:对这种人,为什么要爷一样的待他?
赵太爷:(看到众人都在窃窃私议,后悔不迭)唉!我敬而远之,原是怕结冤!想不到他会一点妙头没有,原来还是个小角色……
(拿灯吹灭。
——幕落——
五
A
造反了!造反了!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
(静修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均没有改。庵前还是聚集了一批人,但精神却是紧张异常。
航船七斤:我记得最清楚,三更四点,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船来的时候,大家正当好困,都没有人知道。出去的时候,天蒙蒙亮。刚刚看出来,是举老爷的船!
地保:你又胡说!举老爷同赵太爷从来不来往的!
糟鼻子:也难说!革命党进了城,举老爷没有地方去,只好到乡下来寻赵太爷。
阿Q:好得举老爷、赵太爷,两个都是爷,爷碰爷,总好商量的。
地保:照你说,你的爷,我的爷,都好去商量了,那赵家还像赵家?开爷行了!
小尼姑:哼!你们晓得什么!举老爷又没有亲自来,写了一封长信,一共十三张半纸。半张头是举老爷的年庚八字。
糟鼻子:举老爷又不好出嫁,怎么会送年庚八字?
小尼姑:替赵太爷安排一个转折亲!
航船七斤:转折亲……是什么亲?
阿Q:转一转,折一折的亲!
小尼姑:唔!赵太爷肚里一转,觉得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就拿箱子留了下来,塞在太太的床底下。
阿Q:你像自己看见一样!
小尼姑:不关你什么事!
地保:那你怎么知道的呢?
小尼姑:我师父知道。
糟鼻子:你师父又怎么知道的呢?
小尼姑:我师父会算命的!
阿Q:他妈妈的!箱子塞在床底下,命里也算得出?
小尼姑:不关你事!
航船七斤:后来呢?
小尼姑:后来……后来才知道,革命党就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孝……
地保:这就像了!
阿Q:革命党,不就是造反?造反不就是同我们为难?不就是同我们为难同我为难一样……唉,吃酒!
糟鼻子:唉,七嫂来了!她和赵家是邻居,问问她吧。
地保:对!她一定知道得比我们近些!
小尼姑:其实,我讲的也切近,问不问都一样的。
航船七斤:七嫂,你讲举老爷,是不是在夜里三更四点,坐了乌篷船到赵府里去的?
邹七嫂:这话是谁同你说的?谣言!
小尼姑:什么谣言?你也瞒我们?
邹七嫂:不是我瞒你们!不过是几口破皮箱。举老爷想来寄一寄的,现在已经叫赵太爷打发转去了。这事本来就秘密的,不要去乱话!人家问起,就说是谣言!
地保:这我懂。就说是谣言这句话,就是谣言!
邹七嫂:别的不怕,怕是怕全村的人心摇动,乱起来。
糟鼻子:革命党,真利害!连赵太爷、举老爷都这样怕他们!
地保:你不怕吗?我们谁不怕?我是怕死了!
航船七斤:七嫂,那……那你知道城里怎么样了?
邹七嫂:怎么样了?不像样了!
小尼姑:那我们这里,要紧不要紧?
邹七嫂:我怎么知道赵太爷一夜没有睡?据说是连说了几十遍讨厌!赵太爷把做好的两口寿材也搬出来油漆了,这也是漆了第十几遍了。
地保:那我怎么办呢?要是革命党一来,我怎么办?我寿材也没有!
糟鼻子:那只好讨厌了!
小尼姑:航船七斤,你是常常到城里去的。你知道革命党对尼姑还好吗?
航船七斤:我就晓得革命党看见有辫子的人,要剪辫子!看见没有辫子的人,要养辫子!谁不剪辫子,不养辫子,就叫他跷辫子!
小尼姑:啊呀!
阿Q:革命也好吧,革这夥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就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哈!你们慌张也没有用!我投降了革命党,我就是革命党!造反了!造反了!
航船七斤:我吓的!(他跳下船去)。
阿Q:好!我要什么就要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
邹七嫂:你不要来欢喜我!(她逃下了)。
阿Q:快去养辫子!不梳跷辫子!
小尼姑:姆妈……(她奔入庵中)。
阿Q:你讨厌!
地保:(抖得说不出话来)嗬,嗬,嗬,嗬……(逃下了) 糟鼻子:(他已走不动,只是干哭)呵……
阿Q:不许哭!笑!
糟鼻子:嗬……吼……
阿Q:把老洒瓶同我去还掉。
糟鼻子:(急忙拿了瓶,笑着逃下)吼,吼……
阿Q:哈,哈,舒服!舒服!造反有趣!革命党白盔白甲,个个手里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一走过土谷祠,就叫阿Q!同去!同去!我就同他们一淘去。这一来,未庄的一般狗男女就好看了!一个一个跪在地上叫,阿Q爷爷,饶命!哼!不听他!一个也不饶!第一个该杀的是地保,嚓!赵太爷,嚓!还有秀才,嚓!还有假洋鬼子,嚓!统通拉到刑场上,嚓一刀!小D,王胡本来也要嚓,现在马马虎虎不嚓。元宝、洋钿,对了,我卖给他们的洋纱衫、搭连袋,要拿回来!再有,秀才娘子一张宁式大床,先搬到土谷祠。红木家生也要,自己是不动手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咀巴!(想起小尼姑的滑腻腻……)我欢喜啥人就啥人!赵司晨的妹子,丑得比猪八戒还难看,勿要伊。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同没有辫子的男人困觉。吓!勿是好东西,勿要伊!秀才的老婆是眼泡上有疤的,勿要伊!邹七嫂和女儿,一个太老,一个太小……吴妈这孤孀,长远不见了。服侍穿、服侍吃、照顾冷、照顾热,不过脚太大,不要伊!小尼姑,呸!要她梳辫子,不梳辫子跷辫子!得得锵锵,呀、呀、呀、呀得,得锵锵,得,令锵令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太爷、秀才、赵白眼、赵司晨怯怯地迎上来。
赵太爷:老Q!
阿Q:得得锵锵……
赵太爷:老Q!
阿Q:得锵,锵令锵,锵……
秀才:阿Q!
阿Q:“悔不该……”什么?
赵太爷:老Q!
阿Q:你叫我什么?
秀才:爹叫你老Q!
阿Q:什么?我年纪轻轻,叫我老狗?你自己像老狗!你是狮子狗!你……你叭儿狗!
赵白眼:是,是,我原是属狗的!
赵太爷:我是叫你老Q,不是老狗。老Q,Q!
阿Q:什么?
赵太爷:我听见地保说,说你现在……
阿Q:讨厌!
赵太爷:讨厌?不讨厌!
秀才:一点不讨厌!
赵白眼:讨欢喜!
赵太爷:你现在发财!
阿Q: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赵白眼:阿Q哥!像我们这样的穷朋友是不要紧的……
阿Q: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得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造反了!造反了!锵……
(他昂着头直唱过去。
赵太爷:秀才,现在怎么办?你一向有肚才!
秀才:我现在还有什么肚才?只好预备一口棺材!
赵白眼:我想着了!
赵太爷:怎么?
赵白眼:叫静修庵老尼姑去算一个命,在劫不在劫?在劫最难逃!说不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因祸得福,死里逃生!(音省)
赵太爷:这贱胎!盗生!等于不讲。
秀才:这样,你先回去收拾收拾,我到镇上再去打听打听,看那里比较安全!东方路上太平……
赵太爷、赵司晨、赵白眼:我们就到东方路上去!
秀才:西方路上太平……
赵太爷、赵司晨、赵白眼:我们就到西方路上去!
赵太爷:对了,只有西方路上,是最太平的!
秀才:那我去找钱少爷,我们准定一起上西方!
(正说间,假洋鬼子钱少爷摇摇摆摆地摆了过来……
秀才:钱少爷!刚刚在想念,马上就出现!像魂灵一样……
钱少爷: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赵白眼:炔谈谈局势!
钱少爷:局势非常稳定!不谈别的,绍兴知府陈赞清,现在是军政府的府长!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黎元洪再三再四请我上湖北,革命党不修旧怨,鼓吹咸与维新的!就是说,欢迎大家一起革命的!
赵司晨:这就好!我们应该革他一革!
秀才:早知道这样,我早就革进了!
赵白眼:别忘记把我革进!
钱少爷:我早就为你们安排好了!你看,这一块银桃子,是我化了不知多少的心血才得到的。这是自由党的顶子,只要化三、四十元洋钿!
秀才:快给我弄一块!
钱少爷:可以!
赵白眼:给我也弄一块!阿好便宜点?
钱少爷:便宜点?血本有关!怎么?要不要?
赵白眼:要,要!
钱少爷:可以。司晨,你要不要?
赵司晨:要是想要,贵了一点……
钱少爷:伤脑筋……好!忍痛削价!情面关系,给你打个八折!拿一块去!你们家还有谁要?一时钱拿不出,分期拔付也可以!满五块,我还可以免费奉送一块!
秀才、赵司晨、赵白眼:有了这个银桃子,有什么好处?
钱少爷:这是招牌!一挂这个,就是革命党!就好去革人家命了!
秀才:那人家还可以来革我们的命吗?
钱少爷:当然不可以!
赵白眼、赵司晨、秀才:哦,你可帮了我们的忙了!(跪下)。
钱少爷:唉!这个用不着!
赵白眼、赵司晨、秀才:用不着,革掉!革掉!
钱少爷:哎!革命不是革这些东西!要革别的东西,譬如我们乡下有些什么东西……可以革它一命的,我们应该去革!有些作为,说起来也响亮!我想想……
秀才:哦!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龙牌!
钱少爷:喔?妈的!这是应该马上革掉的!
(于是两人同到庵前打门,老尼姑开门。
老尼姑:哦,二位想算命?
秀才:什么算命!要革命!
老尼姑:这里没有什么革命。
秀才:皇帝万岁万万岁?
钱少爷:龙牌!
老尼姑:喔,龙牌勿好革的!
钱少爷:WHAT?
老尼姑:没有什么歪脱,好的!
秀才:好的?革脱!
老尼姑:革不得的!
(接着便是老尼姑头上吃了不少棍子与栗凿。
(秀才将龙牌摔碎在案前,里面人号狗叫,老尼姑追着,白眼大叫……
老尼姑:你怎么把我的一只宣德炉拿走了?
赵白眼:谁拿你什么宣德炉?(宣德炉从他的袍子里掉了下来)。
老尼姑:这不是?
(钱少爷将炉拾在手里。
钱少爷:什么宣德炉?造反!革掉!
(里面小尼姑,又跟在赵司晨后面,叫嚷了出来……
小尼姑:师父,他把一桶蜡烛油拿走了 !
赵司晨:迷信!革掉 !( 他们四人扬长而去 ……)
老尼姑:唉!我命也没有算着,命会革到我的头上!
(老尼姑和小尼姑哭丧着脸入庵去了
(阿Q唱着“手执钢鞭将你打……”而来,正好和航船七斤对面遇着。
阿Q:(吓了一跳)啊唷!披头散发,倒像河里落水鬼!你做什么?人勿像人,鬼不像鬼!
航船七斤:我也勿晓得像谁!我一进城,他们也不问一问,动手就剪我辫子!
阿Q:你怎么就让他剪?
航船七斤:我怎么不让他剪?不剪辫子跷辫子!
阿Q:这样说,我本来想进城去寻几个老朋了,现在也不好去了。
航船七斤:赶快不要去!一去辫子一道去!革命党是没有辫子的,脑后空荡荡,就是革命党。我……像个小和尚!
(航船七斤哭着回去了。
阿Q:啊呀,我一生一世就看见过一个革命党,可惜在城里嚓杀掉了!他妈妈的,对脑后空荡荡,头上插根棒,照样革命党!这里有只竹筷子,这办法倒好!
(他将一条辫子盘在头上了。
(王胡在边上看了他半天。
阿Q:喂!你看见吗?
王胡:什么?
阿Q:上头!
王胡:上头?没有什么!
阿Q:你看天寻死!你看我头上!
王胡:头上和我一样癞的。
阿Q:你除了这个……
王胡:什么?
阿Q:除了癞……
王胡:哦!除了癞,你早不说?
阿Q:你看见什么?
王胡:也没有看见什么。
阿Q:你不是眼睛瞎了!就是死了!
王胡:阿Q,你近来专门发脾气。
阿Q:你惹我发脾气。
王胡:好,好,好,我不惹你!
阿Q:你已经惹过了!
王胡:那怎么办?我再寻寻看……
阿Q:仔细寻寻!
王胡:嗯……
阿Q:看清楚了?
王胡:看清楚了!你头上蚤子也没有一只!
阿Q:我要发脾气了!
(小D来了。他也用一根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
王胡:咦?小D,你怎么用筷子将辫子盘起来了?
阿Q:呸!你臭板刷!你就看见他,看不见我?
王胡:哦!你同小D一样,也把辫子盘在竹筷上。
阿Q:脑后空荡荡,就是革命党!
小D:革命党不是叫叫就算的!你桃子有没有?
阿Q:桃子?到五、六月里就会有的。
小D:吃的桃子!我是说银桃子!革命党一定有一只银桃子挂在身上。我看见过的钱少爷他就有一个!
王胡:对呀,革命党又不是叫出来的!是要去革出来的!
王胡、小D:你算什么革命党?!
(二人边说边笑地走了。
阿Q:银桃子?革命是要去革的!对!革!准定革!哪里去革?哦!静修庵!
(阿Q拿了块砖头,摆开阵势打着庵堂门。
老尼姑:你又来做什么?
阿Q:革命了,你知道吗?
老尼姑:革命,革命,革过一命又来革?你们要革得我怎么样?
阿Q:什么?
老尼姑:什么?你不接头?他们刚才来过了。一块龙牌革掉了。还把观音娘娘面前一只宣德炉革走了!
小尼姑:还革脱一桶蜡烛油!
阿Q:落手比我还快!是谁来革的?
老尼姑:是钱家少爷和赵家秀才!
小尼姑:还有司晨同一只白眼!
阿Q:那你随便再拿些什么让我革革吧!
小尼姑:呒啥革了!
老尼姑:革光了!
阿Q:再让我少革一点……
(庵门乓的一声关上了。
阿Q:他们只顾自己革,不叫我一道来革!短命的洋先生,你又不是真洋鬼子!你是个假洋鬼子!
(钱少爷正巧路过这里
钱少爷:你在说什么?
阿Q:喔,假洋鬼子叫不得的……叫洋鬼子也不行……叫洋革命党……钱家的革命党………他妈妈的革命党!
钱少爷:你称呼我什么?
阿Q:唔,洋先生,我……
钱少爷:滚!
阿Q:我要投……
钱少爷:滚开!
阿Q:我要问你要只桃子!
钱少爷:要么请你吃根棍子!
阿Q:我要革命!
钱少爷:你配革命?不准你革命!
(假洋鬼子边说边走……
阿Q:不准革命……
唱 假洋鬼子,绝子绝孙,
我叫他先生,他打我闷棍。
不讲道理,不留情面,
我同他商量,他赶我动身。
我一片痴心,你呒没良心,
不给我路走,不准我高兴,
不让我造反,不许我革命!
“我手执钢鞭……”
(白)唉,啥地方来的钢鞭?他妈妈的!
唱 没有钢鞭,那介革命?
——隔灯、抢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