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小尼姑到吴妈
（夏末的向晚。
（赵太爷家的厨房。
（邹七嫂独自一人坐在厨房里。吴妈领着阿Q从外走入，邹七嫂立起。
邹七嫂：阿Q，饭吃过吗？
阿Q：（一吓，仔细一望）哦，是人！
邹七嫂：勿是人，你当我是鬼？
吴妈：外头进来，是看不出。阿Q，你坐坐，同七嫂谈谈。我去点……
（阿Q园睁双目吴妈会意，便急转机灵地指他的头）……这个！
邹七嫂：咦？吴妈，我记得你们赵府上的规矩，没有特别大事体，一概不
许点……（指阿Q头）这个的！
吴妈：对的。因为夜饭吃得早，一吃好大家就准备困觉，所以平常是绝对
不出点……（指阿Q头）这个的！
邹七嫂：那今天怎么好点……（指阿Q头）这个呢？
吴妈：今朝是例外的，因为阿Q来做短工。少奶奶关照过，秀才读书，可
以点这个……阿Q舂米，可以点这个……因为不点这个……房里就没
有……唔，这个，看不见；一点这个……房里就有了这个……看得见
邹七嫂：那吴妈，你快去点这个……吧！
吴妈：等我来房里，就有这个了……！（下）。
（这段话，虽然都是指着阿Q的头说。但因为话中并无讳忌之处，所以阿Q很满意。
阿Q：邹七嫂，看看你们都是女人，记性倒也不坏的。
邹七嫂：你总是女人，女人！好像女人总是坏的！其实，是真冤枉！我们女人，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不讲别人，就拿我同吴妈来讲，吴妈的老公一死，他就守节。你想这守节是多痛苦节！譬如你生了疖，可痛苦？
阿Q：疖，疖是痛的！我知道，夏天的疖特别痛苦！何况一生一世守节？
邹七嫂：就是一样的道理。还有什么比守节更苦的？所以这里的赵老太爷真好，他最近托我救了一个孤孀，他出大价钱买了小孤孀，做姨太太。积阴功呀！
阿Q：积阴功？几时你也同我积点阴功！
邹七嫂：便当煞的！你省吃省用，积点钱放在我处，我照样同你寻一个女人！像我一样好不好？
阿Q：我勿要！我寻个外婆有啥好？
邹七嫂：不是年纪同我一样，是心田同我一样，像我一样好！你想呀……
唱 我嫁老公十年近，
家务事情我照应。
服侍老公穿与吃，
老公冷热要当心！
老公心里一高兴，
陪他讲讲谈谈心；
老公心里不高兴，
给他打打解解闷！
不幸那年老公死，
算来已经十八春。
孤孀守了十八年，
幸亏得，有个十一岁女儿倒还聪敏。
将来招个好女婿，
好顶替邹家后代根！
阿Q：还好！老公死了十八年，总算还有个女儿十一岁！她妈妈的！小尼姑偏骂我断子绝孙！我姆妈的姆妈常说，断子绝孙，祖宗吃不到羹饭，就是不孝！他妈妈的……
吴妈：（点了灯来）七嫂，太太要你去说话呢。
邹七嫂：是老爷叫我来，不是太太。
吴妈：我知道。老爷同太太吵过了，太太饭也没有吃，说要同你说话。
邹七嫂：你号告沂太太，说我回去了。一定是买小的事……
吴妈：啊呀，我说你等着呢。我又不知道你只等老爷，不等太太。
阿Q：我说，你趁早进去！一定是太太知道你替老爷积阴功，要赏赐你呢！
邹七嫂：这是谁说的？
吴妈：阿Q，你今天米舂了一天了。吃筒烟，多歇息！等我洗好碗盏，再去舂也来得及。
阿Q：你真……真好……
吴妈：这也放在咀里！七嫂你跟我来。
（她们走后，阿Q有些异样。
阿Q：女人……小孤孀……吴妈……积阴功……她妈妈的！不知道是小尼姑的面孔，有一点滑腻腻的东西粘在指头上呢；还不知道是我的指头，在小尼姑的面孔上磨得滑腻腻了？害得我心里痒嘻嘻……吃也不定心，困也困不着，可知女人是个害人东西。要是小尼姑的面孔上不滑腻腻，我心里就不会滑腻腻。假使小尼姑的面孔上罩层布，我也不会痒嘻嘻……去年，我看社戏，我在戏台下也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就因为隔一层裙子，我没有痒嘻嘻。少见！少见！现在我不但痒嘻嘻，外加有点滑腻腻……
唱 尼姑一定与和尚姘，
因为女人总是不正经。
吴妈她倒肯守节，
看来也有好女人。
讨一个老婆倒蛮有趣，
又积阴功，又有照应。
服侍阿Q穿与吃，
阿Q冷热好当心。
阿Q心里一高兴，
与她讲讲谈谈心；
阿Q心里不高兴，
让我打打解解闷！
吴妈：（来了）阿Q，你气闷吗？
阿Q：气闷？……不，有一点……还好。
吴妈：看你总是高高兴兴。
阿Q：同她讲……
吴妈：什么？同她讲？不要同她讲了，太太在同她讲呢！你同我讲好了。
阿Q：同你讲？
吴妈：（一面在洗碗）唔。
阿Q：吴妈，我想积阴功……
吴妈：一个人应该积点阴功。
阿Q：吴妈，你没有儿子吧？
吴妈：儿子、女儿都没有。
阿Q：那女婿也就不好有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断子绝孙。
吴妈：就是这样说！唉！
何Q：慢慢再养一个！
吴妈：要死了！你当我什么人？我男人早死了，我在守节呢！
阿Q：痛痛的，守他做什么？
吴妈：我要不守，早就嫁了。这里的老太爷，要买一个小的。我没有肯……
阿Q：这样大的人做小的，我也不肯！
吴妈：对了。别的倒还好，这里太太醋心重！阿Q，你觉得热吗？怎么一面孔的汗？（阿Q拭了汗）你一定吃得太多了！把衣裳脱下一件吧！（果然，阿Q脱了布衫，现在只剩了件马甲了）。
阿Q：你真会服侍……服侍穿，服侍吃，照顾冷，照顾热，高兴同我讲讲，气闷给我打打……
吴妈：你们男人，就是这点不好。高兴时讲讲，气闷了就要打打。
阿Q：我气闷的时候比较少，僻得开，不在乎。
吴妈：这倒是真的。看你总是高高兴兴的。
阿Q：吴妈，你高兴不高兴？
吴妈：我高兴。
阿Q：我同你大家高兴。
吴妈：你知道，太太一天饭都没有吃。要这个醋瓶子气得这样，好不容易呢！为来为去，老太爷要买个小的。
阿Q：小孤孀？
吴妈：一点不错，老太爷欢喜孤孀。说是会养！
阿Q：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吴妈：就是这样说的。太太偏不答应。她说，我们的少奶奶不是孤孀，怎么八月里也要生孩子了？太太说，只要是女人吆，都会养的。太太今年五十八岁，相信自己也会养的。因为是女人！
阿Q：女人……
吴妈：老太爷偏不相信！最后太太把恁据都拿出来，那天，关帝庙求来的一张谶，详出来说是有四子送终！老爷还是不信。说关帝庙和尚不规矩，所以谶诗不灵。
阿Q：和尚动得……
吴妈：最后老太爷也拿出了恁据，是静修庵的老师太同老太爷批的一张命书。你知道老师太是会算命的？她算出了太太和老爷犯克的。老爷命宫里的子息是很枉的，但是都给太太克脱了。太太说，她最看不惯静修庵的尼姑，说她们是私娼！
阿Q：小尼姑滑腻腻、痒嘻嘻……
吴妈：你那里痒？我帮你搔搔！
（忽然，阿Q抢上去对她跪下了。
吴妈：啊呀，搔搔痒算什么？还跪下！弄弄就这样！别人看见了像什么？快起来！
阿Q：起来……我同你困觉，我同你困觉……
吴妈：什么？我做人不来了……
阿Q：积阴功！老爷也积得！和尚也积得！
（一刹时中很寂静。
吴妈：（发抖地）啊呀……
（她大叫地往外跑，且跑且嚷。并且后来带哭了……阿Q对着墙跪着发愣，双手扶着板凳，站起来，把烟管插在袄带上，好像觉得有些糟……
阿Q：现在，做什么好呢？哦！米还没有舂呢，舂米去……
（他刚要出门，篷的一下头上着了很粗的大竹杠……
秀才：（用官话）王八蛋！
（第二下，着在他捧着头的手指上。
阿Q：这句是官话。
（他逃出厨房时，背上还挨着一下。赵太爷、赵白眼、赵司晨、赵少奶奶与白眼妻一哄而上。
赵太爷：造反了，造反了，这还有什么王法？这话我对吴妈都没有说，他竟敢说？！
少奶奶：公公，你怎么这样说？
赵太爷：哦！你婆婆不在，这里好得都是自己人！
赵白眼：阿Q胆子真不小！别人还没有做的事，他倒抢先做了！
白眼妻：人家老太爷都不说了，你来提头？！
赵司晨：所谓色胆包天，真是该死！
赵太爷：人呢？
秀才：被我三杠子、一句官话，打出去了！
少奶奶：他在舂米场。
赵太爷：还了得！非办他不可！
赵司晨：难怪革命党要造反，连这种人都无法无天了，都让他这样，我们那里还有路？
赵白眼：真的，他敢这么做，我们以后就没有什么做了！好好办他一办！
赵太爷：非办他不可！
唱 他调戏了我的吴妈，
赵家的门风就此破坏。
今朝胆敢调戏吴妈，
明天就敢调戏少奶奶，
一定还会调戏你的太太，
还要调戏你的姆妈！
（众一阵阵大惊叫。
秀才：我们的损失，真是无法估计了！我去叫地保来。
少奶奶：为什么要你去？
赵太爷：他去好！秀才碰到兵吆，有理讲不清。秀才寻地保，是勿怕伊勿到。
（秀才匆匆去时，吴妈、赵太太、邹七嫂、司晨妹等人已大哭小叫地来了。
吴妈：让我上吊……让我跳河……让我撞死……我要死！我要死！
唱 活着做人无味道，
还是一死倒也好。
我要上吊，我要死，
让我出去往河里跳！
让我撞死在墙头上
不要拉我……让我跑！
我要死呀，我要死……
邹七嫂：唱 听我好话来劝告。
吴妈为人很正经，
未庄人人讲你好。
司晨妹：唱 为她寻死啥犯着，
白白断送命一条。
吴妈：唱 我是为了男人死，
邹七嫂：唱 好死还是恶活好。
死路万万寻不得……
吴妈：唱 女人名节最重要！
秀才妻：唱 真金不怕火来烧！
何必多烦恼？
平心静气，暂时不要吵！
叫他赔损失！
白眼妻：唱 谅他逃不掉！
我们老早计算好，
代你把气消！
秀才妻：唱 秀才少爷已经去把地保叫！
赵太爷：秀才已经去叫地保了！吴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太太咳嗽了声）也是太太的事！大家的事！我自会同你作主的！
赵太太：照这样一看，天底下男人，真不是东西！
赵太爷：你说什么？
邹七嫂：太太在说阿Q，男人也不是个个坏的。
吴妈：女人倒是个个坏的！我为什么还活着？我为什么不去死？我死了，也省得坏名誉！我是守节的！我是清清白白、规规矩矩的！
（众人七咀八舌的劝，还是那几句话。
赵太太：都是你一句话，又惹哭了她！
赵太爷：你怎么去怪他呢？
赵太太：不怪她，倒怪你？
赵太爷：怪阿Q！
（众人过来劝，当然自已人吵什么？归根结蒂还是怪着阿Q。正哄闹间，阿Q来看热闹了。众人都没发现他。
阿Q：（问司晨）有趣！这小孤孀在闹点什么？
赵司晨：阿Q！
（这一声惊动了大家，女的奔走呼号，男的个个叫打。阿Q头上又给赵太爷的竹杠敲了一下，急急扔了手中布衫，夺门而出，却撞倒了秀才。他叫地保一把扭入。秀才被众人扶着一拐一拐进来。
地保：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佣人都调戏起来！你这简直比造反还要来得造反！你自己不安稳，我觉也困不安稳！你的妈妈的！你说怎么得了？
阿Q：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也了不得了，一了百了！
秀才：什么一了百了！我问你官了、私了？
地保：你快说，官了、私了？
阿Q：（急忙地）官了私了……
地保：官了要见官，你没便宜！
阿Q（急）死了官了……
地保：我看还是私了。
赵太爷：私了，我们的损失都不轻！是要他补偿。
地保：快答应！便宜你了。
阿Q：答应。
赵太爷：第一工钿没有拿！你害得吴妈要自杀，那是多么倒霉的事！吴妈若有三长两短，你阿Q抵命！
地保：便宜！快答应！
阿Q：答应。
赵太爷：我是相信佛的！他在这里不干不净的，明天至少要赔我一对蜡烛，一封香。蜡烛要一斤重的！
少奶奶：秀才，我同你说！我肚子里一直跳到现在了！我倒没有什么关系，要是我们的小秀才有什么三长两短……
阿Q：那就买口小棺材。
赵太爷：谁要困你的小棺材？
阿Q：那……那买口大棺材！（众又大哗）。
赵太爷：你要气煞我！
地保：不要你买棺材！
阿Q：便宜呵！
赵司晨：我困得好好的，被你吵醒！困不醒，我就要红眼睛。给人家说赵府的本家，不是白眼，就是红眼！
秀才：这都要你拿钱出来，给我们去看好。
地保：便宜！快答应！
阿Q：答应。
白眼妻：按理我的衣裳撕破了，是也要他赔的。现在我也不要他赔了，我自己缝缝好算了。不过线是要他买的！
阿Q：答应？做啥要我答应？
地保：便宜！快！
阿Q：就不答应！
地保：答应
阿Q：噢……答应。
司晨妹：要是我不拉住吴妈，她早死了！
邹七嫂：我呢？我劝了多少话！
阿Q：答应！
地保：什么答应？人家还没有说呢！
司晨妹：我别的不要，叫他买朵花我带带。
邹七嫂：我……
赵太太：她是隔壁的，就算了！
地保：快！
阿Q：答应！
赵太爷：现在，差不多了吧？
吴妈：我！还有我呢？我的损失最大！
赵太爷：你放心，我会替你做主的。
（众人天崩地裂一声喊。
赵太爷：从今以后，阿Q永远不许踏进赵府门槛！你记好了！这是说话，不是放屁！我活在世上一天，再不许你进我的门！
地保：答应！
阿Q：答应。
吴妈：就这样算了吗？
赵太爷：差不多了！本补偿条件，倘有遗漏之处，得随时增补之。就是讲，这条件假使有忘记的地方，随时随刻得加上去的！
地保：阿Q！
阿Q：答应。
地保：我问你说话，你答应个屁！阿Q，深更半夜你叫我这里跑一次，我也不多要，你给我四百文，应不应该？现在可以……
阿Q：答应！
地保：对！现在都舒齐了？那就这样吧！
阿Q：就这样，就这样！（欲走）
地保：慢！你怎么走了？你明天拿什么钱，付这些损失？
阿Q：我没有钱。
（众人大惊，纷纷议论。
地保：你的妈妈的！说了半天，你没有钱，答应个屁？！
阿Q：是你叫我答应的！
地保：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东西？
阿Q：什么也没有了，就是一条棉被。
地保：对！棉被夏天没有什么用。至少可以当二千大钱！够了，就是这个……（阿Q又欲走）慢！你这帽子应该压在我的头上！现在好走了！你还立着做什么？
阿Q：我还有件布衫呢？
吴妈：（把布衫一抱）我什么也没有拿到！这个我要做鞋面。
阿Q：做鞋面太大。
少奶奶：对了！我想着了小宝宝，受了惊吓，也没有得到补偿！他要块尿布呢？（顺手夺过吴妈手中布衫一撕，给吴妈一小块，自己留下一大块。）
地保：（一动）……
阿Q：答应！便宜呵！
（他走了……
——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