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精神胜利法
(清末民初。春暮。
(绍兴。未庄的村梢头有一家小酒店,店名是“咸亨”,曲尺形的柜台尽处,还竖有一块“太白遗风“的立匾 。 店外绕着一湾河埠,靠着河岸的半角粉墙边,堆放着一些空酒坛。河的对面隐隐看,到一片平畴,已经是青绿照眼了。太阳正照着酒店帘前的那张旧酒桌上。
(酒店老板在店堂那里忙着。小D跷起一腿在桌边喝着酒。那个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汉子,带着颗酒糟鼻子又跌跌冲冲地走到柜台边,添了半角酒。当他摇摇晃晃差点把手里的酒全泼翻的当口,航船七斤也来喝酒了。他同糟鼻子照了面。
糟鼻子:慢!碰翻了是要你赔的……
航船七斤:不碰,也翻光了!
糟鼻子:赔!
航船七斤:赔你死尸!我又没有碰着你。
糟鼻子:碰到我大赔赔!没有碰着小赔赔!
航船七斤:存心寻着我?
小D:他吃醉了!你让让他,肚量要大些。
糟鼻子:对!
酒店老板:那你就稍稍地赔他一些吧!
航船七斤:好!赔你一些……
(航船七斤顺手把小D的那盅洒拿起,倒了一些在糟鼻子的酒器里。
(小D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发现杯中的酒短少了不少。
小D:你怎么叫我赔他?
航船七斤:他吃醉了,你让让他,肚量要大些!
小D:我赔了他,我吃什么?
(航船七斤随手又在糟鼻子的碟子里,捞起几颗回香豆,放到小D面前。
航船七斤:喏!吃两颗豆吧!
酒店老板:航船七斤,你城里来?
航船七斤:城里来。
酒店老板:要点啥?
航船七斤:老规矩!二两茄皮,弄两块柯桥豆腐干。
酒店老板:城里有啥新闻?
航船七斤:杀头!
(众人大吃一惊。
航船七斤:杀革命党。我看见一个革命党,绑在囚车上去杀头。很多人
他看,他也对很多人看。后来,看的人当中有人哭了,他看见有人对他
哭。他……
小D:他也哭?
航船七斤:不!他笑!他不像去吃刀,倒像是去吃酒一样。
糟鼻子:(大了舌头)其实,吃酒和吃刀,也差不多!
航船七斤:那你怎么不去吃刀?
酒店老板:上回他吃了酒回去,他老婆就想请他吃刀……
糟鼻子:老婆请老公吃刀?谋杀亲夫?那回,我不过吃了一顿生活。
酒店老板:我不懂,看的人为什么要哭呢?
航船七斤:我也想不通。后来我去问一个人,他忽然对我眼晴弹出说,你
自己不哭就不哭,
多问问个屁!
酒店老板:那么……
航船七斤:你怎么不问了?
酒店老板:多问问个屁我还问啥?
小D:阿Q说过的,革命就是造反。依我看哭的人,不是革命党,就是认识
革命党;不是认识革命党,就是私通革命党!
酒店老板:不是私通革命党呢?
小D:那就不是革命党。不是革命党,为什么要哭?
糟鼻子:其实,哭和笑也差不多。
航船七斤:其实,你活和死,也差不多!
糟鼻子:差不多,差不多!老板,再弄三两花刀……
酒店老板:花刀没有,要么花雕。
小D:我看你实在也差不多,还是下次再吃吧。小心回去你老婆不答应!
糟鼻子:叫声你小D!我老婆不像别人老婆,我外面就是勿吃,我回家也
有得吃!
小D:你吃得这个样子,回家还有吃?
酒店老板:他回家吃的是生活!
糟鼻子:其实,生活和酒……
众人:也差不多!
航船七斤:那你每天吃生活,不是很好?为什么又要吃酒呢?
酒店老板:他不吃酒,也就不会吃生活。
糟鼻子:对!
酒店老板:生活是家里吃的。在外面只好吃酒!
糟鼻子:对!
酒店老板:生活吃起来,比酒难吃。酒好吃!
糟鼻子:对!
小D:作不怕你老婆打到这里来?
糟鼻子:小D,你年纪轻,眼睛灵,替我带只眼睛看看,要是我老婆来,
关照我一声。
航船七斤:来了!
糟鼻子:什么?
(阿Q,一边唱着“手执钢鞭将你打”,一边咀里打着锣鼓“锵、锵、锵、锵……”
奔了过来,他的手里挥舞着一条枯枝,正好躲在桌下的糟鼻子,伸出手来,去拿桌上三两花雕。阿Q的钢鞭——枯枝,猛地在桌上一击,吓得糟鼻子急忙缩手。
酒店老板:啊!阿Q来了!
糟鼻子:啊!还是你啊?我当我老婆……
阿Q:你怎么不把我当你老子?
糟鼻子:我老子死了!三十年了,我十八岁死老子。
阿Q:你十八岁死老子,加三十,三十加八,三十八,加十,四十八,我
今年……
航船七斤:你怎么不算下去?
阿Q:算下去,我要叫他老子了!你滚开!
小D:做什么?
阿Q: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
小D:对!你比我们这未庄的钱太爷、赵太爷还阔!
阿Q:掮出钱太爷、赵太爷同我来比?有啥神气?将来我的儿子会比他们阔得多!
酒店老板:阿Q,好几天没有看到你,哪里去了?
阿Q:做短工。看到吗?那块田里的麦子,都是我一个人割的!
小D:那里我也割过!
阿Q:你还不配!
酒店老板:阿Q真能干!割麦就割麦,舂米就舂米。
阿Q:撑船就撑船!
航船七斤:怎么?你也会撑船?
阿Q:我什么不会?样样会!来四两状元红。你能割麦吗?你会舂米吗?一碟茴香豆!
酒店老板:真能做!
阿Q:你就会吃饭!
航船七斤:老板,还是记在账上。
酒店老板:(与阿Q拿了酒出来)怎么,你不吃了?
航船七斤:不吃了。
酒店老板:你前后记过四笔账了,这一回是第五笔!
航船七斤:我记得以前还过一笔?
酒店老板:还过一笔,你马上又记上一笔。
糟鼻子:他除了会吃饭,还会赖账!
阿Q: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告诉你,咀巴里清爽些!
糟鼻子:我又没有说你什么!
阿Q:你说了!我还要……
糟鼻子:还要什么?
阿Q:还要……没有什么,还要不认账。
糟鼻子:我为什么不认账?我说他赖账!
阿Q:你要讨打?!
糟鼻子:回家老婆会打的。
小D:你不知道,他不许别人说……
阿Q:哎!
小D:(紧忙指头)这个……他要多心!
糟鼻子:(笑了)嘎!所以他光火!
阿Q:你吃饱了!
糟鼻子:怎么?
小D:光不好说,火也不好说!
糟鼻子:那么亮呢?
阿Q:也不许!
糟鼻子:那蜡烛更不能说了?又是蜡,又是蜡烛,有光,有火,又点得亮!
阿Q:你这个祖宗八代,绝子绝孙的青肚皮活狲!年纪活了这样一把,说话都不会说!
航船七斤:真的!你不会说保险灯,比蜡烛还亮!
阿Q:(揎拳勒臂地)你……!
糟鼻子:保险灯能说吗?
阿Q:你敢再说?!
航船七斤:我说怎么亮起来了!有个保险灯在这里。
小D:灯也不能说的!
阿Q:还不能说?都说了两遍了!
小D:那怎么呢?
阿Q:他不打不舒服。
航船七斤:我就怕把保险灯打碎了!
糟鼻子:(狂笑)这是第三遍!
(阿Q照例见口讷的便骂,气力小的便打,於是他便打将上去。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侯多。航船七斤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辫子,就在墙上碰起他的头来。他碰一个头,众人就认真地喊着数目:“一、二、三、四、五……”。
阿Q:慢!捉冷剌!没有什么稀奇的!一大意,给你抓住小辫子。是好汉,放了手重新来过!
航船七斤:好!重新来过。
(松了手之后,阿Q忽而像没有事的一样。航船七斤摆好了阵势,等了他半天……
航船七斤:喂
(阿Q不理。
航船七斤:喂!
阿Q:你叫谁?
航船七斤:叫你!
阿Q:做什么?
航船七斤:和我打呀!
阿Q:叫我和你打?犯得着吗?(指自己的癞头)这个不是每个人都配有的!也要有福气的人,才会有这个。他还不配!
航船七斤:你说什么?
阿Q:我说他……(虚指)他还不配!像我这样的头,你倒照式照样再去寻一个看?有没有一模一样的?
航船七斤:这倒是没有地方去找。
阿Q:哦!这就叫独一无二!少有拙见!老实讲,就是有得寻着,也没有像我这样好看的花头!
酒店老板:阿Q可以称得是天下第一个自轻自贱的人了!
阿Q:哈,哈。“孤皇酒醉桃花宫……”
(他若无其事地得意非凡回到桌边吃酒了。
小D:阿Q!人家说你是天底下第一个自轻自贱的人,你还得意?
阿Q:天底下第一个就是天下第一!状元不也是天下第一吗 ?
小D:下头还有自轻自贱呢?
阿Q:下面说的当然可以不算,除了自轻自贱不算之外,余下来的就是第一!哈,哈!天下第一!“手执钢鞭将你打……”。
(接下来,是地保掮着牌子,敲着锣报喜来了。在他的后面,还跟着王癞胡。
酒店老板:啊!地保来了!
地保:喂!你们大家听见了没有?
众人:听见了!
地保:我还没有说出来,你们就听见了?
小D:听见你打锣。
地保:这还用问吗?打锣都听不见,这不成了死人了?我是说,我的说话听见了没有?
酒店老板:你还没有说出来,听什么呢?
地保:现在就说了!
航船七斤:那大家快听!
地保:听好了!(王胡也上来听着)本村赵太爷家的茂才少爷,进了秀才了!(打锣)。
阿Q:什么?
地保:什么?别人都听见了,就你没有听见!
阿Q:你说的是赵太爷的儿子?
地保:不是赵太爷的儿子,倒是你的儿子?
阿Q:这个小鬼,吃、着、嫖、赌,混天糊涂!平时辰光,又馋又懒,分不出大蒜韭菜!我总说茂才没有出息,他居然会……
地保:什么?
阿Q:哈,哈!这对我也光彩……
地保:阿Q,你喝了多少?
阿Q:四两。
地保:吃了四两酒,骨头没有四两重,在发酒疯?!
航船七斤:真的,赵家的儿子进了秀才!你死下来,都弄不到口棺材!你光彩个屁!
阿Q:你们,你们懂屁!我和老赵,原是本家。
地保:那个老赵?赵太爷?
阿Q:就是!排起辈份来,我比茂才要长三辈呢。你们谁要不信,去把老赵找了来问问。去!你去找他来!
小D:我,我相信就是了。
阿Q:你相信不相信?
糟鼻子:这个,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酒店老板:要去找赵太爷问,我是情愿相信的。
阿Q:谁不相信,谁就去问。真金不怕……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地保:(突然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赵家的太爷爷,跟你报喜!
阿Q:唔!等一会叫老赵一起赏!吃两颗茴香豆。
地保:是!(又打了个千)我现在就到赵家去了!
阿Q:去吧!
地保:是!(倒退地走去)。
航船七斤:阿Q哥!
阿Q:怎么?
航船七斤:嘻、嘻。刚才没打痛吧?下次我……
阿Q:算了吧。
酒店老板:老Q!这茴香豆,我替你去换一点新鲜的来!这是四天以前的,真对不住!
阿Q:我不在乎!去换吧,稍微多一点!
糟鼻子:我真该死!我从来就没有想到你会姓赵!其实,一想到赵太爷姓赵的时候,我应该马上想到你也会姓赵,真该死!
(他敬阿Q一盅酒,阿Q刚喝完一小口,就夹了块菜送进他咀里。
小D:呵,赵太太爷!那边的田,都是你一个人割的。刚刚我说错了!
阿Q:说了算了,我不在乎,小事!
王胡:阿Q倒是样样都不在乎的。出会那天,庙台上面在做戏文,庙台下头在赌铜钱,阿Q赢得不得了,铜钿变角子,角子变洋钿。后来不知怎么打了起来,等到打好,人走光,洋钿不见,他自己还吃了顿生活。他也没有在乎!
阿Q:你们看他这张毛咀!(众大笑)等他死了,把他的咀巴撕下来,做板刷,刷鞋子,他也不在乎!(众又大笑)喂!王胡!喂!王胡!叫你怎么不应?
王胡:别人叫我王癞胡,就是你叫我王胡!
阿Q:你应该叫王胡!别的有什么值得希奇的?你那些毛毛才是别致!像个毛板刷!(众大笑)。
(就在他得意之时,赵太爷等随同着地保来了。
赵太爷:阿Q!你这混账东西!(打了他一个耳光)你说你是我的本家吗?你看见没有?(他指着陪他一起来的赵司晨、赵白眼两人)这才是我的本家呢!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吗?你是未庄人吗?
地保:他虽然在未庄住,也在别地方住!说他是未庄人可以,说他不是未庄人也可以!
赵太爷:你的郡望是陇西天水吗?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一看你的人样子,也不会像姓百家姓上第一姓的!我想想还要请你吃个咀巴!
(阿Q又让他打了一个咀巴。
赵白眼:我看你这副长相,也没有一点姓赵的样子。我们赵家的人,从赵公明、赵匡胤、赵子龙、赵五娘,一直算到我赵白眼,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赵太爷:对!就只是赵公明黑一点,赵白眼白一些!
赵白眼:白也不过是白一双眼睛,别的也都不白。眼睛是早点、晚点大家都要白的!
赵司晨:论到我们赵府的本家,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赵司晨!你排起来比秀才大三辈,我还要叫你声阿爹呢!
赵白眼:我们叫他阿爹,倒不要说起。老太爷还要叫他声爷!真勿像说话!
赵太爷:阿Q,你一样排,少排两辈,我也气得过。偏偏排三辈,排在我头上,你说气不气?你说我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阿Q:再敲二个耳光!
(於是,阿Q又吃了二个耳光。众人就杂乱地开始劝起来了……反正,除了阿Q,都在说话,而这些话,是一句也听不清的。
赵太爷:既然你们大家说了这许多闲话,我虽然一句没有听清什么闲话,想上去总是好话。现在我准定不再同他多话,他要是下次再敢胡说胡话,你不要怪我难说闲话!真是笑话!(他转身面对地保)你呀!当了多年的地保,会相信阿Q姓赵?资格一点不老,叫我怎么说你才好?你也不像个地保,简直是个草包!
(赵太爷说着说着,被两个本家扶了下去。
地保:我说你发酒疯,你还咀硬!害我打了你两个千不算,还为你吃了一顿排头!你这不是和我过不去吗?我问你,现在你怎么说?你说,你拿什么谢我?
阿Q:再吃两颗茴香豆!
地保:呸!断命豆!(把豆扔在地上)味道都变了!害我吐不敢吐,死煞朝肚子里咽。
阿Q:(拾起豆来)不吃?我自家吃。这两颗是新鲜的。(他把豆往咀里一送,“新鲜的”三个字,是带吃带说的)。
地保:你有多少钱?
阿Q:没有多少。
地保:五、六百文总有?
阿Q:一共两百文,刚拿到。
地保:就是两百文吧!
酒店老板:那酒钱要给我除下的,二碟茴香豆……
地保:只能算一碟,坏的怎么算钱?
酒店老板:坏的也吃完了,怎么不算?
地保:好,好,算就算……(地保算清了阿Q的酒钱)阿Q,便宜你了!(他走了几步,又回了过来)真的没有钱?
阿Q:没有了。
地保:我不信!让我摸……
阿Q:嘻、嘻、嘻……
地保:怎么?
阿Q:我怕肉痒的!
地保:痒侬落材!(他摸了一回)真的没有了?便宜你啦!
阿Q:嘻、嘻、嘻……(地保一吓)我现在还在痒……
地保:这样痒下去,要给你吓死的!走了。
阿Q:你走好!你代我付酒钱,我真谢谢你!
地保:客气倒客气的。
阿Q:下次请过来!
地保:来的……多客气有啥客气头!
(地保扬长而去。阿Q坐到原位子上,若无其事一般。
小D:阿Q,你怎么一声不响?
阿Q:谁说我没有响?你自己不听见,我响过的。
航船七斤:响过的,响过的!在赵太爷打他咀巴的时候,我亲耳朵听见他“啪、啪”地响过好几声!
阿Q:哦,他就听到!还要怎么响呢?
小D:你的咀巴怎么不说话?
阿Q:不看三十!(色)我的咀巴一面在吃生活,一面还要说话,怎么来得及?
糟鼻子:真该死!我从来就没有想到你会姓赵!其实,我一想到赵太爷姓赵的时候,我应该马上想到你决不会姓赵!真该死!(从阿Q的酒壶中,倒回一杯酒到自己的酒筒里。)
航船七斤:你刚才好像不是这样说的?!
糟鼻子:其实,不管他姓不姓赵,在我们未庄,已经有了赵太爷姓赵了,也就差不多了!
(忽然,阿Q自己在脸上,狠狠打了个巴掌。
小D:你做什么?阿Q!
阿Q:我打他们。
小D:你打的是自己!
阿Q:他们走了,打不到他们了。我只好一面想着他们,一面把自己代他们打几下。
航船七斤:这账怎么算法呢?你不痛吗?
阿Q:笨虫!我现在不打也痛的。痛终归是痛了,利害点,不利害点罢了。一口气总算出了!(哼起了绍剧):“奴奴生来一枝花……”
小D:咦!他好像没有被人打过一样!
阿Q:你懂屁!我老早想好了,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你想长三辈吆!“奴奴生来……”有赵太爷这样一个儿子,那也不简单!给赵太爷这样一个儿子打,更不简单!你去找找看,在未庄,给他亲手打过巴掌的,还有谁?只有我!“……一枝花……”
(他踱到墙边。王胡在缝衣服。阿Q抚摸着王胡的面孔。航船七斤走了。
王胡:怎么你摸到我面孔上来了?
阿Q:抬举抬举你!你缝了半天了。
王胡:唔。
阿Q:还没有缝完?
王胡:不容易。
阿Q:这有什么的?
王胡:这件衣裳我缝带好,你见了,认也认不得!
阿Q:你这个毛虫!你烧了灰,我也认得出你!
王胡:那还说什么?你就是不看我的胡子,看我的癞头皮,也认得出来。
阿Q:啥人看你头皮?头皮有啥希奇?
王胡:当然希奇!我癞得比你结棍,不信我们比一比啥人癞?
阿Q:盗生!贱胎!还要讨骂!
王胡:你骂谁?
阿Q:(精神万倍地站起,双手叉腰)谁答应,我就骂谁!
王胡:你的骨头在痒了吗?
阿Q:呸!我打打你就像捉蚤一样。你这个臭板刷!偷瓜血!(王胡站起)你不要逃!(一拳过去,被他一拉、一冲、一跌,还被王胡一把抓住辫子)喔唷!
糟鼻子:怎么又打了?
小D:差不多了……一拳、一拉、一冲、一跌,现在是一把辫子……
糟鼻子:那又要在墙头上碰头了?
阿Q: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王胡:我不是君子是胡子,不动口,碰头!
阿Q:慢!你把人家碰坏了,要赔的!慢!轻一点……
王胡:一、二、三、四、五……
阿Q:慢!都是碰五下。
王胡: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牲!
阿Q:打虫好不好?我是虫!
王胡:什么虫?
阿Q:老虫……
王胡:你还老?(欲碰头)
阿Q:硬壳虫……
王胡:还要硬?
阿Q:软的,软的,毛毛虫……
王胡:不许说毛毛,是臭虫!
阿Q:臭虫,我是臭虫……
(王胡又碰了他一下头,才放手。
(酒店老板从里面赶出。
酒店老板:阿Q又碰头了?
阿Q:什么,碰头?我忘了。
小D:忘了?刚才的事眼睛一霎就忘了?这忘记性倒利害!
阿Q: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无论什么事,能够忘记得了的,就趁早忘记。忘记得越快就越轻松,越高兴。
糟鼻子:阿Q,其实,你把你那条小辫子一刀剪了,更轻松,更高兴!
阿Q:你说什么?你叫我去当钱家的那个假洋鬼子?
(正巧钱少爷上来了。
阿Q:唱 假洋鬼子没出息,
里通外国不正经。
真辫子,剪带落,
假辫子,装一根。
他姆妈还想帮他忙,
说少爷是酒后不当心。
总之装上了假辫子,
实才勿好再算人!
听说他姆妈哭过十几回,
他老婆跳过三回井。
小D:唱 他老婆勿跳第四回井?
糟鼻子:唱 也算不得是个好女人!
钱少爷: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你在说什么?
阿Q:说那个贼秃……哦……(那司的克一下打在头上)是他说的……(指酒店老板,但却又着了一下)是说他的……(指糟鼻子,又着一下)说自己的……(还是吃了一下)是说你的!
(假洋鬼子又举司的克欲打
酒店老板:这阳伞柄是很结实的?
糟鼻子:什么阳伞柄!这是龙头拐杖!
小D:龙头拐杖,怎么会没有龙头?是杆面杖!
王胡:不对!是打狗棒!
阿Q:我看上去像哭丧棒!
钱少爷:NO! NO! NO!这个叫司的克。
阿Q:司的克?叫这样的名字有什么用处?(头上又着了一记)喔唷……
钱少爷:(扬着司的克)弹五夫露……
(他扬长而去了……正巧静修庵的小尼姑走过。
阿Q:呸!我说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是因为看见了你!
小尼姑:我有什么晦气的?
阿Q:唱 你不晦气,你和气,
和尚等着你快回去。
小尼姑:你怎么动手动脚?
(酒客们大笑,阿Q兴高采烈。
阿Q:唱 看见了阿Q骂山门,
看见和尚就笑咪咪。
和尚动得我动勿得……
(阿Q在小尼姑脸上拧了一把。
小尼姑:要死的
(酒客们更哄然,阿Q更得意。又赶上去拧了一把。
阿Q:唱 欺侮阿Q勿可以。
阿Q样样都会做,
和尚只会念阿弥。
(远远的听见小尼姑带哭的声音……
小尼姑:你这断子绝孙的阿Q……
(就在酒客的狂笑中,阿Q飞一样飘飘然起来……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