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越艺社《祥林嫂》剧本 点击数:5796

 

 

(根据东山越艺社演出本整理)

 

序幕

 

(岁暮年残的鲁镇。

(灰白沉郁的暮云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浙东村落。远处,时而发出送灶爆竹的闪光。

(靠近镇东头河边的那座破损的贞节牌坊下,站着一个仿佛是木雕似的活物——祥林嫂,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柱着一根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背着脸,一动不动,祗有一头凌乱的白发,在刺骨的寒风中飘拂着,这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忽然,她把头倏地扭转过来……她的脸,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

 

祥林嫂:告诉我!我要知道一件事……

(她向台口走近了两步……

祥林嫂:就是……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既然没有魂灵,也就不会有地狱;魂灵、地狱都不会有,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又怎么都能见面?你,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啊!你们原来谁也说不清,谁都说不清!

                有没有神鬼我疑惑!

为什么,要说我是不祥物?

祥林死,不是我的错!

应该怪,天灾与人祸!

老六死,我更无辜,

是你们强迫我,才做了寡妇!

做寡妇,不定就会克丈夫,

这寡妇受的苦楚,又是谁害我?

门槛当替身,赎了大罪过,

认定我,是不祥之人反而多!

可见鬼神本虚无,

要真有鬼神……不在阴府,在鲁府!

他们嫌我、笑我、锯我、吃我……

就连骨头也不吐,

我怎甘心……

怎甘心,一生被人恶摆布、受凌辱!

(大雪纷飞、爆竹喧闹,又一除夕,又一阵“祝福”……

齐唱:                  爆竹声中除旧岁,

祭台香烟祈添福!

鲁镇人,照例敬鬼神,对天祝,

然而祥林嫂,却疑惑!却疑惑!

(天色越来越阴喑……

 

第一幕  第一场

 

(春天,傍晚。

(暮色苍茫中的卫家山一片寂静。

(在农户祥林家里,祥林的母亲已年过四十,说起话来,从容中透出严厉,强悍爽直一如山里人个性。她正忙碌地纺着纱。

(除了纺车吱呀声,远处隐隐响起了几声闷雷。

(渐渐地,她忽然停了手,她走向门边,抬头望了望天……

 

祥林母:                 惊蛰近,春雷动,

隔年陈粮家家空。

野菜麸糠日难度,

更何况,祥林卧床口吐红!

日子难过日日过,

不知何时能熬过一世穷!

(她走到窗脚下……

祥林母:媳妇,媳妇!

(一个十多岁的小伙子,肩头上担着捆柴,在门口出现。他,就是祥林的弟弟。

(祥林弟进屋放下柴担。祥林母就带着失望的神色踅回原处来了。

祥林母:你嫂子不在田头?没有跟你哥哥下地?

祥林弟:你不是要她……

祥林母:线也没有纺多少!

祥林弟:你到堂伯家里去后,嫂子手也没有停过!原是我把打好的几双草鞋,喊嫂子到镇头上去卖几个钱,顺便换点粮食回来!

祥林母:家里不是还有点糠皮吗?荒年乱世的,有糠皮充饥已然不错,去换啥粮食?

祥林弟:娘,你不知道……

祥林母:啥?

祥林弟:哥哥这回又吐了不少血!

祥林母:……又,又吐了?

祥林弟:吐了好多!都三、四天了!

祥林母:啊呀!你早不说!媳妇也……唉!

祥林弟:哥哥不许我们告诉你。

祥林母:你们也就不告诉,还让他下田去?

祥林弟:嘴唇皮都说破了,嫂子也哭过好几回,有什么办法呢?

(祥林不知什么时候回家,已伫立在门口。

祥林:有什么办法呢?滴滴答答下了一春天的雨,眼看都快荒了,一家几口要吃下去,还要……

(他一阵咳嗽,连吐了两三口血。

(祥林母急忙扶他坐到椅子上,并令他兄弟倒了一盅水来。

祥林:……还要完粮纳税……

祥林母:你就不要说了!你弟弟年纪小,又打草鞋又打柴,忙不过来,媳妇也不晓得帮衬帮衬你……

祥林:唉!你总怪她,她也够忙的!

祥林母:要能够娶进个弟媳妇就好了!

祥林弟:这是什么年岁?家里的几张嘴都顾不过来,还添人口?

祥林母:添上个人口,就多添一份劳力……

祥林:添上个人口,就多添一份钱粮,多添一份捐税。

(地保手持算盘,身背篮布钱袋,恶熬凶神般地闯了进来。

地保:缴税,缴税,要缴税了!祥林,你怎么不来缴税?

祥林:春头上不是缴过了……

地保:那是什么税?这回征的是“花木税”!

祥林母:我家又不种花……

地保:不种花?你家可打柴?上山打柴采花,都要缴“花木税”!

祥林:庄户人家采什么花?

地保:不用手采花,上山砍柴脚底下不是踩着花,踏着花啦?少废话,按人头计算!有几口人,算几口人,大人、小孩、男女,有一个,算一个!

祥林弟:一回子这个税,一回子那个税,前脚付清,后脚又来!荒山老林捉柴采花也要缴税!真奇出怪样,不要人活啦!

地保:毛头小子!你没有看告示?

祥林弟:我又不识字,又看不懂鬼画符的什么告示!租都缴不出,还缴什么税!

地保:就是你不识字,缠不清什么是租,什么是税!租,是缴给“店王”(地主)的,税,是课给官府政府的!不管改什么朝,换什么代,租税一样不会少!一定要缴!

祥林:缴不出!

祥林母:实在缴不出!

地保:缴不出,拿东西抵押……(四处乱翻)米缸空格,水缸……水缸扛不走……

祥林:家里什么都没有……

地保:没东西抵押就押人!

祥林弟:押人就押人!

祥林:这不干他的事,我跟你们去!

地保:你,痨病鬼一个!你(指祥林弟),当壮丁年纪还勿够……

祥林母:地保,祥林还在吐血,老二小,不懂事,你高抬贵手!不瞒你说,这荒岁年月,吃糠都吃不饱,但愿今年收成好些,不要落雨……

(天外,一连响起几个惊雷……

(祥林嫂背了袋粮食,刚巧踏进家门。

地保:谁来听你嚼舌头!两个人一淘跟我走……(见祥林嫂)唔!祥林嫂,来得正是当口!呵?还背回来什么?(摸口袋)是米!

祥林嫂:(挣开)祥林在吐血,不能再吃糠皮……

地保:家里还有米粮,你们还花言巧语!抗捐抗税!不缴税,以粮抵税!

(地保夺过米袋,祥林嫂争夺,被地保踢开。祥林上前阻拦,也被地保踢倒在地。地保扬长而去,祥林弟、祥林母追呼而下。

祥林嫂:(扶起祥林)祥林,祥林!你怎么啦?

祥林:我,我怕是不行了……(一阵猛咳)

祥林嫂:祥林,你会好的,你会……

祥林:(频频摇头)好不了,好不了啦……

                自己的病,自知道,

神仙下凡也医不好!

眼前时世实难熬,

一了百了……万事抛!

(祥林颓然而踣。

(祥林嫂放声恸哭。

(她不胜悲恸地仰视上苍。

祥林嫂:                一见祥林魂魄消,

我泪如潮涌心如绞!

天灾人祸连年遭

劳累一世难温饱。

生不如死,死又何足道?

你撇下我一人,向谁靠?

(雷电交作,风雨遮天,一片黑暗。

 

 

 

 

                                第一幕  第二场

 

(春残时节,也还是凄风苦雨的日子。

(祥林母陪同族中的堂伯,人称卫癞子,在昏暗的屋内叙谈着什么……

(祥林弟则斜倚着墙脚编织着箩筐。

 

卫癞子:祥林娘!

                常言道,一笔难写两个卫,

族中的事情我避不开。

那一家,买田卖屋我都要管,

那一户,婚嫁丧葬我也要陪!

好在我,不图钱财图口碑,

我好心好意你总明白!

祥林母:你是族长,免不了贵人多忙事!

卫癞子:                自古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祥林他,口眼一闭心不烦!

身后萧条子息无

祖宗面上怎交代?

祥林母:唉!堂伯,你也不是外人,家里景况同你说说也不要紧!

                自从你堂弟去阴间,

撇下我,苦挣苦扎苦撑门面!

老二说小也不算小,

说门亲,彩礼少说要五十千!

想不到,雪上加霜祥林死,

家徒四壁再无余钱!

传宗接代我岂不知?

再要办婚事难上难!

卫癞子:                说实在,传宗接代孝为先

我倒有个好主见!

(祥林嫂点好一盏油灯从里屋出来,头发上巳絷上白头绳,鞋头上也缝上块细麻布。

(卫癞子见祥林嫂,立即收住话题

祥林嫂:卫大伯!

(她把油盏放在桌上后,顺手取过只鞋底刚坐下预备扎。

祥林母:媳妇,你给堂伯去烧点茶水。

(祥林嫂应声自去。

卫癞子:弟妹!

                家中自有活宝贝,

你叫什么苦来,愁什么难!

祥林母:你此话怎讲?

卫癞子:                贺家坳,山中有个贺老六,

打猎为生已多年。

家中老婆尚未讨

愿出财礼八十千!

祥林母:八十千?讨个老婆绰绰有余了!

卫癞子:                村里姑娘多多少,

全不肯出嫁到山间!

祥林死,快断七,

留下个寡妇总麻烦!

倒不如再醮放活路,

一举两得行方便!

八十千,扣除财礼五十千,

还留你不少养老钱!

祥林母:                寡妇再醮虽然有,

闲言闲语怕流传!

会说我婆母多刻薄,

再说是,我媳妇,脾气刚烈恐不愿!

卫癞子:                只要你阿婆一句话,

还怕媳妇闹翻天!

眼前要紧一件事,

先同老六见见面。

倘使对方还中意,

一切由我来操办!

鸟篷船,撑一艘,

天高月黑到村边!

肉头粽子絷一絷,

不等天亮就到里山!

生米已经煮熟饭,

你管她情愿不情愿!

祥林母:话虽不错,就是祥林才死不久,终有不妥!

祥林弟:娘!哥哥刚死,嫂子还在伤心头上,你……我年纪还小,我不要讨老婆!

祥林母:你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还算小?十二岁做娘,十四岁做爹,天经地义!

卫癞子:这都是为你好!我看,今朝当着我的面,就直截了当与你媳妇挑明了说……

(恰好祥林嫂沏了茶水出来。

祥林嫂:要与我说什么?

祥林弟:娘!

祥林母:你去编箩筐!媳妇啊!

                我先向你道个喜!

祥林嫂:向我道喜?向我……

祥林母:                总因为你叔叔要娶弟媳!

祥林嫂:哦!是为叔叔的事。

祥林母:                家里穷,缺财礼,

这件事,还得同你来商议!

祥林嫂:要同我商议?怎么要同我……

祥林母:                照道理,祥林刚过世,不该嫁掉你。

祥林嫂:嫁我?要嫁掉我?

祥林母:                嫁你也是不得已!

你再醮,堂伯做媒我作主,

旁人也不会论是非!

卫癞子:祥林嫂!

              守寡日脚太孤凄

我也是为你来算计!

贺家坳,山中有个贺老六,

年轻、老实、有力气。

打猎为生有积蓄,

正巧还未娶过妻!

他愿出财礼八十千!

祥林母:八十千!

卫癞子:八十千!

              八十千是笔大财礼!

你嫁了老公又娶弟媳,

积了阴德,又添柴米!

齐唱                  卖了嫂子换弟媳,

天底下哪有这个理!

卫癞子:                村里姑娘说山里苦,

依我看,嫁到山里是福气!

祥林母:                这件事,想来也是合你意,

我先向你道个喜!

祥林嫂:                天底下哪有这个理?

卖了媳妇娶弟媳!

(白)婆婆!

              婆婆何苦要卖我,

我是从来没有犯过错!

家里人手又不多,

不少家务要人做。

田里生活我不嫌苦,

养蚕、织布总有收获!

五十千大钱也积得起,

积满礼金再娶弟妇!

叔叔你稍微等几时,

只求婆婆不卖我!

祥林母:哎哟!这怎么是卖你呢?

              我是痛你,年纪轻轻守活寡,

好事临头你莫错过!

祥林嫂:                寡妇再醮成笑柄,

我有何面目把人做?

卫癞子:唉,祥林嫂!

              堂伯我多嘴插一句!

我是从来说话有根据!

寡妇再醮处处有,

不必担心坏名誉。

就算婆婆将你卖,

你不嫁,叔难娶。

山里纵苦也过得去,

只要嫁到好女婿!

堂伯我,不图私利为你好,

不要让我太无趣!

祥林母:堂伯是为你考虑!

祥林嫂:卫大伯!

              难为大伯把心操,

好意为我寻依靠!

山坳里穷苦我都不怕,

我早就,打定主意,不再醮!

祥林母:你,你打定主意?

卫癞子:不再醮?

祥林嫂:                不再醮,不是怕闲人说闲话,

卫大伯,我的婆婆啊!

我心里难忘,祥林好!

祥林弟:娘!卫大伯!

              不能把嫂子换弟媳!

迟几年,我再娶亲也不急。

哥哥新死未断七,

真不该,为了我把嫂子逼!

祥林母:大人在说话,你插什么嘴!

卫癞子:就凭我这个一族之长,三对头,六对面谈妥了的事,岂能随便反悔!一句话,祥林嫂是改嫁也要嫁,不改嫁也要嫁!

祥林嫂:卫大伯!你的好心……

              倒底是真还是假?

逼我改嫁,究竟为了啥?

我是宁可死,不再醮!

我自己的命自安排!

(祥林嫂气乎乎奔向里屋。

卫癞子:这……简直目无尊长,太不像话!

祥林母:她就是这个倔强脾气!

卫癞子:这种无名无利的白当差事情,只有我会做!主意你们自己拿,我无非空口白话,让山里人笑话几句,丢丢面子!

祥林母: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也决计不会叫你白忙!事情完了,定当重谢!

卫癞子:有你这句话,事情就好办!我马上去贺家接接头,还要四邻八舍走一走,约几个亲朋好友,万一硬坳不过,只有……动手抢!我走了!

祥林母:你走好!走好!

(祥林母一同将卫癞子送出门去。

(祥林嫂跌跌冲冲从屋内茫然走来,祥林弟迎上。

齐唱                这才是晴空起霹雳,

满腹怨愤无从泄!

祥林弟:嫂嫂!

祥林嫂:                论亲情,是婆媳,

论情份,也不至,立时三刻,恩断义绝!

(祥林嫂起身攫起把柴刀,正欲举刀自砍,被祥林弟眼快夺下。

祥林弟:嫂嫂,你不是说自己的命自安排?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

祥林嫂:生不如死,不如一了百了!

祥林弟:你快逃走吧!

祥林嫂:逃走?逃到哪里去?

祥林弟:哪里去?娘家!回娘家去!回到卫家山去!

祥林嫂:卫家山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祥林弟:那就到镇上去,一个人做做吃吃,总能活得过来!

祥林嫂:我不能逃……

祥林弟:你不走,他们要来抢人!他们商量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快逃走吧!

祥林嫂:我逃,你呢?

祥林弟:我,你就不要管了!大不了打一顿、骂一场,还能吃了我?你快走吧

(祥林嫂絷起块头巾正打算跨出门去,劈面一个暴雷,她退了几步,向外奔去……

祥林弟:嫂嫂!

(她复又回来。

祥林弟:嫂嫂,这几文另钱,你带在身边……

祥林嫂:你在家,要好好照看婆婆!

祥林弟:你在外,要自己保重!

齐唱                虽非亲骨肉,分别亦依依,

但愿得,风雨过后见虹霓!

(祥林嫂告别小叔,突门而去。

(雷电交加,又一片黑暗。

 

 

 

 

 

 

 

第二幕  第一场

 

(“祝福”,是鲁镇最隆重的年终大典。

(新年才过十来天,鲁四老爷家的妇仆们,依然散落在书房内:扫的、揩的、洗的、擦的、挂的、理的……忙碌不停。

(可是这些人当中,除了祥林嫂勤奋,却都是疲疲塌塌,没精打采。

 

柳妈:年年一到冬里,过时过节,总是忙不过来。今年祥林嫂来了,倒是短工也不添,忙月也没喊!看她顺眉顺眼,不大开口,一天做到晚,歇也不歇,又卖力气又细心,实着抵得过一个男人!

三婶:真的!她吃也不论,力气好象用不完,不怪那个疙瘩老太婆要说她:“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

祥林嫂:我哪里就好去同男的比呢?

柳妈:这话我也要听!这帮男人懒罢了,真要做起来……

根生:你不懒?你不懒怎么祝福那天不去煮福礼?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杀过一只鸡,宰过一头鹅!

柳妈:啊呀呀!黄口白舌,你不是不知道,我是素来不杀生的!

根生:懒罢了!你那怕三辈子不杀生,也不会让你长生不老!

柳妈:你,不怕罪过!

进德:我们也不懒!即便做到死,让这个尖钻老头子看到,“然而”,也不见得会说声好!

阿香:这也实在!

柳妈:可是,对祥林嫂,老爷太太就不说好,你们总也看见,过时过节,五更天祝福,都是叫她摆的供!

根生:这有啥?可惜你想长生不老,不杀生,不然也会请你去摆供礼!福神菩萨,鲁府上下,十八代祖宗,就吃得更有滋有味了!

(这当然会引起一阵嘻笑。

柳妈:你们也不担心让老爷太太听见了?

进德:只要你不去说,我们就放一百二十个心!

阿香:祥林嫂,你一刻也没有停过,你歇一下吧,这里差不多了!

根生:对,鲁府里的事是做不完的!新年过去十多天了,不还是那么忙?

祥林嫂:我米还不曾淘呢!

阿香:那你就快去忙你的吧!

(祥林嫂应着便匆匆离开了书房。

三婶:我真的弄不懂!

众人:弄不懂?什么,你弄不懂?弄不懂啥西?什么弄不懂?

三婶:                    祥林嫂怎么竟会胖?

为什么,会和我们不一样?

大家都是苦根生,

还数她身世更凄凉。

可记得?她去年初冬来试工?

(白)她头上扎着白头绳,身上呢?黑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跟在做中人的卫老婆子身后,那时也不过二十六、七岁人,尽管还算有点血色,可是她……

              她几乎是,满脸瘦削,肉无几两!

这才知,她轻轻年纪成孤孀,

无依无靠来将人帮。

鲁府是,尖酸刻薄有名望,

真猜不透,她的心里是怎样想!

到年底,掸尘、扫地、杀鸡、宰鹅,

煮三牲、上福礼,里里外外一人挡,

她、她、她,她是反而知足,反而笑,反而胖!

阿香:嗯,说穿了,倒是奇怪!我们谁也比原先瘦;谁也不肯象牛马样为她们去卖命,可她……我也弄不懂!

柳妈:这个啊,我倒有点知道!

三婶:你知道?

柳妈:有一点因头!

              祥林嫂,卫家山娘家已无人,

只有个邻舍比较亲!

就是中人卫婆婆,

谁都知,她是走东串西的老混混!

就是她把口风露,

说祥林嫂……祥林嫂是逃出门,逃出门!

为的是,不肯嫁到山里去,

到如今,她婆家还在将她寻!

在鲁府,总比去山里吃苦好,

难怪她,心安体胖、作事尽心!

(也出众人正谈说间,祥林嫂手持淘米箩,举止仓惶地奔了上来。

三婶:祥林嫂,你慌里慌张,做什么啦?

祥林嫂:我,我刚要在河边淘米,有人来对岸看我……

柳妈:人家看看有什么大不了!

祥林嫂:啊呀,你不知道,看我的不是别人,是我夫家的堂伯,是癞子……

阿香:是认识的,亲戚?

祥林嫂:他不是个好人……

柳妈:你这个样子,魂亦没有了,总是有缘故的,同我们说说也不要紧!

祥林嫂:我……我慢慢再同你说!柳妈,你帮我先到河埠头把米淘一淘……

柳妈:我也正忙着呢……

(众人七嘴八舌乱哄哄时,鲁四老爷走了进来。

鲁四老爷:乱哄哄,乱哄哄,一捉堆人聚在一起,不做生活,在做什么?这许多人收拾一间书房,到这个时侯还不曾弄舒齐!

(众人纷纷退下。

鲁四老爷:真是越来越没有体统!

              叹世风,世风日日下,

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

怪不得圣贤有明训,

上智、下愚各成纲!

近之不逊,远则怨,

心眼里没有我“店王”!

并非我治家不严出乱相,

罪魁祸首是康、梁!

倘不是维新闹变法,

岂容这,小人得志便颠狂!

鲁四老爷:阿桂!

(阿桂应声而进。

(鲁四太太由阿香搀扶着来至书房。

阿桂:老爷

鲁四老爷:阿桂,你给我去预备轿子!

(阿桂应声而去。

鲁四太太:怎么,你要出去?

鲁四老爷:欠的租米总收不齐!

鲁四太太:那也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叫帐房去催催就是了!

鲁四老爷:帐房已经去收过三、四次了,还要缓期!

鲁四太太:帐房也过于老实了!本钱缓了期,利钱为什么不先去收了来?

鲁四老爷:然而,我可是不管它怎么样,我去知照县里,过期不还,给我押人!

鲁四太太:那班穷鬼,你就是押了他们,也是白搭!

鲁四老爷:然而,我说过,不押人,押东西也可以!

鲁四太太:你有没有叮嘱过,东西要多拿些?

鲁四老爷:这倒忘了说!然而,我说过,东西要拿值钱的!

鲁四太太:呵!总算还好!这回可不要忘记说啦!

(去传轿子的阿桂回来了。

阿桂:老爷,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了两个人,说是祥林嫂婆家来的,要见老爷太太。

鲁四老爷:怎么样两个人?

阿桂:一个看样子是祥林嫂婆婆,一个男的,年纪很大。

鲁四老爷:你去把他们领进来。

(阿桂应声自去。

鲁四老爷:我早就说过,祥林嫂总有些那个……看,这不就是非来了?

鲁四太太:卫老婆子是祥林嫂的荐头,又是中保。有什么是非,拿中保是问!有她在,生不出事来的!

(阿桂领着卫老婆子,祥林母、卫癞子走入书房。

卫老婆子:老爷顺流,太太健如龙虎!这就是祥林嫂的婆婆!

祥林母:老爷、太太,这是祥林的堂伯。在我们族里……

卫癞子:多吃了几年闲饭,也算是族长,嘻嘻,族长!

鲁四老爷:唔,坐!有什么事吗?

鲁四太太:是啊,想见我有什么事吗?

卫老婆子:太太在问你呢,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祥林母:堂伯你说!

卫癞子:你说一样,还是你说!

卫老婆子:老爷太太是很忙的,就不要推了,快说吧!

祥林母:那,我就放肆了!

              说出来,真是对不起,

其实也不算大事体。

眼面前,已到开春农忙季,

想叫媳妇回家里,

勿晓得,究竟可以勿可以?

实在是人手凑不齐。

鲁四太太:              祥林嫂做事还合意,

她生活多做少化费。

眼前要她离此地,

这里的事情谁来抵?

祥林母:                承蒙太太看得起

欢喜我媳妇做事体。

这样吧,等过春天到夏季,

准定再到你府里。

勿晓得,老爷太太依勿依,

说出来真是对不起!

鲁四老爷:唱            并非我们不同意,

换女工不免时日费!

眼前要她离此地,

另外须寻个来代替。

卫老婆子:老爷,太太!

            既然她,婆婆、堂伯这么提,

不如就让她回转去。

还有十来天到月底,

我担保,决勿让,府里的生活白荒废!

鲁四太太:              你一歇东,一歇西,

我越是换人,你越占便宜!

鲁四老爷:              你把荐人当儿戏,

我岂能事事由着你!

卫癞子:嗯!太太,我说句话,听我说句话!

            说得勿对请勿记,

权当我癞子在放屁!

不是今朝来恭维,

老爷太太真福气!

有田地,有根基,

有名望,有道理,

就是用人也容易,

要一批来有一批。

祥林妈就不能比,

人手不够就断生计。

断生计就是断柴米,

断了柴米,祗有死!

鲁四老爷:既然是祥林嫂的婆婆和族长亲自来要他回去,那有什么话好说呢?阿桂,你去帐房那里问一问,从上几个月来,祥林嫂有多少工钿没有领去!顺便告诉一声祥林嫂,叫她把衣服理一下,跟她婆婆回去。

阿桂:祥林嫂淘米还没有回来。

鲁四太太:就叫柳妈帮她理一理。

(阿桂边应边走了。

鲁四老爷:离开月底还有十多天,这半个月的工钿,按理是应该算的。然而……我现在要另外托人去寻,许多生活都搁置起来,也有不少损失、化费。所以,是不能算了。然而……唔,是不能算的!

(鲁四太太已经在数珠念佛了。

(阿桂抱了个花兰布小包袱转来了。

阿桂:帐房先生说:祥林嫂这许多月来一个钱也没有支用过。帐面上存有一千七百五十个大钱,利息是……

鲁四太太:利息?自己回头,怎么还能算利息?

鲁四老爷:然而……是的,利息按理也不能算……等一回陪他们去帐房那里,把本钱付给她。

阿桂:哎!祥林嫂大概还在淘米。这是她的衣服……

(祥林母在堂伯的怂恿下,慌忙接过。

祥林母:费心你!

卫癞子:四老爷真是宽宏大量!

卫老婆子:我早就对你们说过,四老爷、四太太是最讲仁义的!现在总看到了?

鲁四老爷:祥林嫂不见来,轿子也不见……

阿桂:喔!轿子早在二门上停着呢!

鲁四太太:你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鲁四老爷:总要在……上灯时分。

鲁四太太:上灯时分!

 

 

灯暗

 

 

 

  

 

第二幕  第二场

 

(上灯时分。

(卫老婆子挽着总荸荠篮,又坐在鲁府的书房里了。

(当阿桂随着四太太到来时,她连忙满脸陪笑迎上。

 

鲁四太太:卫婆婆,你怎么又来了?

卫老婆子:我这一次是特意来说说清的!中人勿好当,当得勿好吃轧当!我是,我是真正上当了……

鲁四太太:祥林嫂回去了?

卫老婆子:祥林嫂要再醮了!

鲁四太太:什么?再醮了?

卫老婆子:她婆婆要把她改嫁到贺家坳山里去!

鲁四太太:刚才他们说的都是假话?

卫老婆子:造话,造话!所以我要跟太太讲讲清爽,免得日后吃轧当!

鲁四太太:做了一次寡妇,还改嫁?一个女人嫁两个男人,竟然一点妇道也不守了?

卫老婆子:要依我说,她可是交进好运了!听说贺家坳的那个贺老六,有力气,会打猎,上无公婆,只有个哥,又不住一起。房子虽旧,却是自己的。日后有个一男半女,也是祥林嫂的福气!

鲁四太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唉!真有这样的婆婆!

卫老婆子:啊呀,我的太太呀!

              你真是,大门大户不明了,

这种事,我们见过多多少?

要是不嫁祥林嫂,

她小叔子的老婆,就无法讨!

她婆婆,精明强干有打算,

将她嫁进贺家坳。

太太呀,假使许给本村人,

财礼哪有山里高?

现在是,除了讨亲还有多,

祥林妈的打算实在好!

鲁四太太:祥林嫂就肯依吗?

卫老婆子:              这有什么依不依,

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

只要用绳子一捆,塞进轿,

那怕她吵死也白吵!

载上花冠拜天地,

关上房门就完事了!

(鲁四太太突然惊叫起来。

鲁四太太:呀!米呢?祥林嫂不是说去淘米的吗?

(忽然外面也一片骚乱地喊起来了。

(三婶性急慌忙地奔进书房。

三婶:太太,祥林嫂呢?

阿桂:刚才太太也在问起。

鲁四太太:不是说好明天才走?刚才不是说去淘夜饭米了?

三婶:就是这么说!柳妈烧好灶火,横等竖等,都等到上灯了,还没有见她来!

鲁四太太:这倒怪了!

卫老婆子:是吓,总不是又逃……

(接着,阿香也来了。

三婶:寻着没有?

阿香:前厅,她房里都找遍了,不说人不看见,连淘箩的影子也没有!

卫老婆子:想是……不晓得会不会……

鲁四太太:啊呀,不要跌在河里了!

卫老婆子:难说……难说……

阿桂:柳妈来了!

(柳妈匆匆赶来。

柳妈:好了,好了,淘箩寻着了,在河边上,菜也放在那里。

阿香:人呢?

柳妈:人,没有!都在寻呢!

三婶:寻了死了!一定是寻死了!她看到她夫家的堂伯,说他比豺狼还坏!她今朝原不肯去淘米,要我帮她去淘。都怪我,没有帮她去淘……

鲁四太太:这些事,你怎么不早说?

(旋即,根生与进德也先后奔来。

根生:你们都在这里?祥林嫂有消息了,祥林嫂消息有了……祥林嫂被很多人拖进船里开走了!

众人:啊!谁说的?

根生:进德知道

进德:看见的人告诉我!

                河边头,早就停好艘白篷船,

一开始,无人理会也无人管。

直等到,祥林嫂淘米下埠头,

船舱里,就有两个男人跳上岸。

一个抱,一个拖……

(白)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声息,大约用什么堵住了她的嘴吧!

                拖进船,不一会就开远!

鲁四太太:啊?谁说的

根生:老爷,老爷来了!

(鲁四老爷匆忙赶到。

鲁四老爷:可恶!可恶!抢亲抢上大门来了!简直十恶不赦!

卫老婆子:老爷……

鲁四老爷:啊!亏你再来见我!

鲁四太太:真是!你倒底是什么意思?

鲁四老爷:              你自己荐她到我家,

又合伙劫她去改嫁!

闹得家翻和宅乱,

让人看了成笑话!

你拿我家开玩笑,

你知道,我鲁四的脾气不好惹!

我既然已准她把家回,

再来抢亲理太差!

卫老婆子:啊呀,啊呀!我真冤枉!我这一次是特地来说说清楚!是我上了当,我那里料到她是瞒着她婆婆逃出来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这个中保,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好府上向来是宽宏大量,不肯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鲁四老爷:然而……

鲁四太太:是不是也同祥林嫂那样多做事,少化费?

卫老婆子:一定,一定!

鲁四老爷:寡妇不要!你听见没有?寡妇不要!

 

 

 

 

 

 

 

第三幕  第一场

 

(贺家坳。贺老六家。

(客堂里,大红喜字高挂,香案也已齐备。板床上的纱帐也挂上一对鸳鸯香袋。宾客们三五成群,有的高谈阔论,有的窃窃细语,已然十分热闹,正等待着新娘子的到来。

 

齐唱                江水滚滚浪滔滔,

轻舟已到贺家坳。

贺家坳今日好热闹,

贺老六要把娘子讨!

吹唢呐,放鞭炮,

大红烛,对天烧。

新人一到就拜堂……

(忽然,有人高喊了起来……

宾客甲:轿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齐唱                竹塌一顶是花轿。

(祥林嫂绳捆索绷被山民们簇拥上来。贺老六身披红绸,也被簇拥着随后跟来。来至屋里,卫癞子急忙给祥林嫂松了绳子,拨出塞在祥林嫂吐口中的布巾。

卫癞子:老六,大事一桩,总算舒齐!趁早拜堂,免得再夜长梦多!赞礼!赞礼!赞礼人呢?

(祥林嫂挣扎而起……

祥林嫂:放我回去!让我回去!我要回去!

卫癞子:回去?回啥地方去?

祥林嫂:让我回家去?

卫癞子:回家?从今往后,贺家坳就是你的家!时辰勿早,拜堂,拜堂!

祥林嫂:                  你们个个是强盗!

光天白日,将人抢到深山坳!

逼我成亲天雷打,

我宁愿撞死不再醮!

(祥林嫂挣开众人,一头撞在供台角上,晕了过去。一片忙乱之中,祥林嫂头上被絷上一块白布,血仍从白布中渗透出来,一片鲜红。

卫癞子:拜堂,拜堂!一拜天堂,二拜爹娘,夫妻对拜,送进洞房!我好交帐!老六……

贺老六:八十千我都全数给了你……

卫癞子:走脚钿,走脚钿!红纸包总要弄一只吧?

(贺老六从怀中取出仅有几个铜钱,卫癞子一把抢过,塞进自己怀里。

齐唱                祥林嫂,宁可碰死不拜堂,

亲友们议论纷纷着了慌。

一个个,抽身走,四无声响,

祗剩下,祥林嫂,痛昏在床。

(客人们散去。贺老六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祥林嫂。又顷,祥林嫂渐渐苏醒,贺老六急忙倒了一碗茶,递给祥林嫂,并扶她坐起。

贺老六:新……新娘子……

                  新娘子,不要死,

我明白你肚里有心事!

人人全说山里穷,

其实是,山坳里日脚也宽舒!

村里靠的种田地,

山里打猎过日子

种田地,要完粮,要缴租,

打野兽,天灾人祸无牵制。

种田三春靠一秋,

打猎一年靠四时。

打多打少无人管,

不比他们,辛辛苦苦、勤勤俭俭、

秋收以后要归地主!

(祥林嫂情绪渐渐稳定,但仍热泪难止……

贺老六:                  新娘子,多哭无意思,

住在我家无坏处!

上无婆婆来指使,

下无姑娘多口嘴。

虽然是,有个哥哥不学好,

他是老早就不住在此

新娘子呀,我老六,一定决不亏待你,

你看我,有力气,有房子……

房子破旧我能修,

只要你愿意同我过一世!

白天你看我把枪试,

晚来我看你做针黹。

清早你为我烧茶水,

黄昏我为你说故事。

(祥林嫂虽然止住哭,但仍微微抽搐着……

贺老六:                  就是你想回去,我留不住,

过了明天也不迟!

你何苦,回去再把佣人做,

为财主店王去服侍!

屋檐底下做人难,

倒不如,在这里,自由自在过日子!

新娘子呀,我老六乱话说到此,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

祥林嫂:                  且听他,絮絮叨叨一番话,

细思忖,道理也不差。

我定定神,看看他,

山里人,倒也乾净不邋遢!

浓眉大眼透忠厚,

细声细语,句句说的是真心话!

一时上,我实在无法主意拿

难道说,我命中注定要改嫁?

猛然想起祥林夫,

我怎忍心撇得下!

待等熬过这一夜,

我再仔细想办法!

贺老六:新娘子,你就好好睡一晚

祥林嫂:……那你?

贺老六:我就在竹椅子上坐一夜!

(贺老六扶祥林嫂睡下,自己坐在竹榻上打起盹来了。

(灯喑。

 

 

 

 

第三幕  第二场

 

齐唱                春去冬来几寒暑,

光阴似箭岁月逝。

白无山里把枪试,

晚来灯前做针黹。

清早厨下烧茶水,

黄昏门边说故事。

祥林嫂生下小阿毛,

苦日子,倒还有稍许甜滋滋。

 

(窗外雪花飘扬,已是隆冬季节。

(摇篮里小孩啼哭了,祥林嫂忙去摇摇篮。病在床上的老六又在叫唤……

贺老六:阿毛娘!

(祥林嫂用药罐倒了药,送到老六床边。

贺老六:阿毛娘,真对不住……

祥林嫂:快不要说了,先把药吃了!

(贺老六把药喝了,把碗递给祥林嫂。

贺老六:阿毛娘,真对不住!你刚刚做过月子,又要来服侍我……

祥林嫂:快不要说了!谁也免不了有个头痛脑热的时候!

贺老六:可我得的是伤寒!

祥林嫂:医生说了,你年富力壮,吃两帖草药就会好的!

贺老六:只是难为你了!

祥林嫂:被头盖紧,好好睡一觉!病会好的,不要心急!

(祥林嫂替老六盖紧被头,走到摇篮边竹椅上坐了下来。

祥林嫂:                  秋风过,又寒冬,

山坳里处处见落红。

大雪封山路难通,

山中苦处难形容。

但求老天多保佑,

佑老六病体早轻松!

(这时,贺老大打了油布伞,踏雪而至。

贺老大:阿毛娘,老六生病啦?

祥林嫂:刚吃了药。

贺老六:是谁来啦?

贺老大:老六,是我,阿大!

贺老六:(冷峻地)你又来做什么?

贺老大:来看看你呀!放心,放心。这一回我不向你借铜钱!

贺老六:你铜钿没有赌输?

贺老大:我老早戒赌,老早戒赌了!老六,我是来同你商量!

                我平常总是问你铜钱拿,

今朝决定勿再借。

贺老六:                  我自己尚未还清债,

你要靠我变笑话。

贺老大:                  我知道,你家里开销也很大

生了毛病要吃药。

贺老六:                  你一向,糊里糊涂过日脚,

现在居然会想明白!

贺老大:                  我想到城里做生意,

本钱已经有办法!

贺老六:                  你早早学好勿变坏,

一份人家不会败!

贺老大:                  过去应该拿我怪,

眼门前……眼门前有桩事体难安排!

我已经拿你的房子去抵押……

贺老六:你说什么?

贺老大:没有东西抵押,现在有谁肯借铜钱给你?

贺老六:你……

                简直你是变胡赖!

你自己的东西,还嫌败得不够快,

又将我的房子卖!

贺老大:勿是卖,是暂时押一押!

贺老六:                  就算我房子作了价,

你叫你弟媳侄子怎安家?

是不是住在露天下?

我倒想听听你回答!

贺老大:老六,你火气介大作啥?你听我同你讲!

                要是这次财来发,

一定对你重重谢!

那时候,买田买地买房子,

利上加利还旧债。

眼门前暂且住我家……

贺老六                    你少在这里讨我骂!

枉空还算称大伯,

你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娘和爹?

贺老六:(气极)这屋是祖产!你休想动它一动!走!你给我走!

贺老大:是你先不讲兄弟情份,以后休怪我心狠手辣!

贺老六:你给我滚!滚!

(贺老大悻悻而去,与迎面而来的卫癞子撞了个满怀。

卫癞子:作啥兮?赶去杀头?

(祥林嫂扶贺老六坐下。卫癞子走了进来。

贺老六:卫大伯!

卫癞子:阿大作啥了?气乎乎发啥断命脾气!

贺老六:阿毛娘,给卫大伯倒碗茶来!

卫癞子:大冷天吃茶尿多,麻烦。勿客气,勿客气啦!老六!

                你成亲辰光借的款,

现在借期已经满。

近来时世交关乱,

勿是水灾就天旱。

免得利息天天盘,

想同你们算一算!

贺老六:卫大伯!

                其实不必再隐瞒,

屋里老早过勿转!

如今又患上重伤寒,

问医赎药没个完。

终有力气也使不上,

不能出去把生活干。

还是请你去劝劝,

将还款的期限放放宽。

卫癞子:                  勿是癞子不肯管,

对方面孔真难看!

好处根本不相干,

闲话要听一大串。

借格辰光大家愿

还格辰光大家怨。

自己没有便宜沾,

我中保做得冤不冤?

既然你一时无法还,

今朝起码还一半!

贺老六:                  一半还是差得远!

卫癞子:                  做人要懂得把恩感!

                        当初成亲缺头寸,

看我面子来借款。

八十千铜钱才凑齐,

否则你,还是一条光棍汉!

祥林嫂:老六,这印子钱,万万不可借!利滚利,日日滚,什么时候还得清?

卫癞子:祥林……现在要叫你老六嫂了!这你就拎勿清!不能过河拆桥勿认账!没有利滚利,谁肯借钱给你?你看你,如今你摇篮摇摇,大胖伲子抱抱,日脚过得多少舒齐!我格大媒人,你还没有谢过呢!做人要知足!老六,不管怎么说,我再给你拖半个月,还勿出,只好衙门见!总勿能叫我白跑一趟,走脚钿总要有一点……(四处翻缸倒甏,突然看见屋檐下风山鸡之类猎物)嗯,风鸡腊肉,就拿点回去过年吧……

(卫癞子摘下这些野味,扬长离去。

(惊得摇篮中娃娃一阵啼哭……

(灯喑。

 

 

 

 

第三幕  第三场

 

齐唱:            风里去,雨里来,

匆匆过了已五载。

(五年后。祥林嫂坐在竹椅上做阿毛的小布鞋。

祥林嫂:                  匆匆过了已五载,

风里去,雨里来!

老六他,又打猎,又砍柴,

终年操劳不觉累!

我也是,又采茶,又养蚕,

粗菜淡饭巧安排。

养得阿毛白胖胖,

日子虽苦心宽慰。

但愿得,阿毛长大有出息,

一家人从此脱苦海!

偷闲做好一双鞋

小小巧巧实可爱!

青布底,红帮带,

穿在脚上多轻快!

(白)阿毛,快来试试看,合脚勿合脚?

(阿毛穿上新鞋,高兴得左看右看。

阿毛:新鞋正好。

祥林嫂:人长得不高,脚大得真快。没有多少辰光就穿勿落哉!快脱下来,当心弄脏,新年里还要穿呢!

阿毛:我现在就要穿!阿毛现在就要穿呢么!

祥林嫂:好,好,好,现在就穿,现在就穿!当心点,水溏龌龊地方不要去踏!

阿毛:阿毛知道!

(阿毛跳跳蹦蹦走出门去。  

祥林嫂:                  老六砍樵上山林,

至今还未回家门。

晚鸦鼓噪近黄昏,

倒叫我有点心不宁!

(自远而近传来唤呼声:“阿毛娘!阿毛娘……”

(不久,一个山民搀着贺老六进门,祥林嫂急忙往前扶老六坐在竹椅上。 

祥林嫂:怎么啦?

山民:我看老六昏倒在地上,身上火火烫!我赶紧背伊回来。要不要去请医生?我去跑一趟。

(贺老六这时已苏醒,听到山民要去请医生……

贺老六:用不着请医生!看来老毛病又发了!

山民:那好吧,有事体尽管叫我一声,我先回去了。

(山民离去。祥林嫂看着憔悴不堪的老六,止不住热泪盈眶……

贺老六:阿毛娘!

                阿毛娘休要太伤心,

我自己的病自知情!

祥林嫂:                  本来毛病已转轻,

昨夜晚,一碗冷饭是害人精!

也是我粗心太大意,

应该先去温一温!

贺老六:                  冷饭一碗不关紧,

我毛病,时好时坏不断根!

眼见油尽灯将枯,

要想活命恐活不成!

阿毛娘,我的说话你要牢记,

我死后,你切记切记要嫁人!

只要阿毛有照应,

我在阴间也高兴!

祥林嫂:                  老六莫说伤心话,

伤心话,我听也不要听!

你要我另外去嫁人,

我情愿一死了残生!

就算是,有个三长并两短,

阿毛我也能够领!

养养蚕,打打柴,

种种茶叶过光阴。

就怕是,大伯要来缠不清,

你们从没有拿家分。

这房子你住是名份,

你有什么……他怎么肯?

贺老六:阿毛娘,我对不住你呀!

                阿毛娘,你真苦,嫁了我!

嫁了我,无用的人,笨人一个!

好日脚从来没有过,

坏日子早夜伴你我!

愁这个,愁那个,

临到头,一场无结果!

牛一样的操劳,马一样的做,

受尽了冻受尽饿。

烧火挑水领孩子,

抽空还要服侍我。

别的人,说你的命生得硬,

我偏说,你一生一世受折磨。

从前我是还糊涂,

现在想想都清楚。

祥林死,不是你的错,

卖你到山坳是你婆!

别人硬说你姓了贺,

还说你命硬要克丈夫!

可怜你,别人欺你你难对付,

你一肚的冤枉无法诉。

我夜夜默默对天祝,

求老天,放你们母子一条路!

(远处传来慌乱的呼叫声:狼吃小孩了!快打狼!

贺老六:有狼拖小孩,快去看看!

祥林嫂:(呼叫着奔了出去)阿毛,阿毛!

贺老六:阿毛!阿毛!狼……

(贺老六跌跌冲冲拿了猎枪,对天发了一枪,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贺老六:唱              霎时间,眼花脑昏天地转……

(贺老六连声呼“阿毛……”,扑地而死……

(祥林嫂拿了一只新小鞋,丧魂落魄,步履踉跄,茫茫然而回。

祥林嫂:老六,阿毛给狼吃了……老六!阿毛爹!

(祥林嫂见贺老六躺在地上,尖叫着扑了上去。

齐唱              祸不单行、祸不单行,

大祸偏打沉浪船!

 

 

 

 

 

 

 

 

 

第四幕  第一场

 

(鲁府客厅。

(又到岁尾时节。奴仆们又在除尘打扫。一片忙碌景象。

 

齐唱              雪花落,朔风冷,

浑浑噩噩岁又尽。

祝福将临忙不停,

鲁老爷家中又乱纷纷。

你杀鸡,我宰鹅,

鸡毛鹅毛飞满庭!

乱中想起祥林嫂,

有她在,舒舒齐齐迎新春!

(鲁四太太亲临指挥,还是乱成一团。

鲁四太太:阿香,蜡台还没有擦好?……根生,你去把八仙桌摆摆齐……柳妈,鸡好了吗,哦,你不杀生!那叫根生、进德杀么……

鲁四老爷:还没有准备好?都是什么时分了?再拖下去,上供上香的时辰都耽搁了!到现在还乱糟糟,乱糟糟,一点头绪都没有!

鲁四太太:当初祥林嫂在的时候,这点事情早已收拾得舒舒齐齐,就你,嫌这嫌那,这样帮工那里再找得着?

(这时三婶领了卫老婆子和祥林嫂进了客厅。

三婶:老爷、太太,卫老婆子领祥林嫂来了!

鲁四太太:祥林嫂来了?

卫老婆子:见过老爷,太太!

祥林嫂:(叩礼)老爷,太太!

卫老婆子:太太,老爷!

                祥林嫂,自从嫁到山里后,

头几年,日脚过得还顺流。

谁知道,丈夫得了伤寒死,

儿子又伤在野狼口!

大伯逼着房子收,

所以她,家破人亡无路走。

几次三番寻找我,

托我来向老爷求。

念她从前无大错,

高抬贵手再收留。

鲁四太太:倒也可怜。老爷……

鲁四老爷:这个……又做了孤孀,不干不净……

鲁四太太:叫她做点粗生活倒可以!卫老婆子,看在你的面上,规矩照旧,五百文月规钱。

卫老婆子:多谢太太,多谢老爷!祥林嫂,你留下要勤快些!我走了。

(卫老婆子告辞离去。祥林嫂马上卷起袖子,投入打扫行列。

(鲁四太太见鲁四老爷仍有不悦之色,上前劝解。

卫四太太:老爷!

                我也知,孤孀进门不吉利,

两次守寡更犯忌!

你也知,如今世道用人难,

我是贪她做事勤快有力气!

鲁四老爷:              寡妇看似可怜相,

其实是,伤风败俗坏规矩!

粗生活做做不相干,

上供设祭就不可以!

不干不净多沾手,

得罪祖宗是罪孽!

鲁四太太:你放心!

                祭祠祝福是大礼,

我自会当心多留意!

鲁四老爷:当心留意就好!祝福祭祠,一点不可大意!

(鲁四老爷离去。

(祥林嫂正欲帮阿香擦蜡器……

鲁四太太:祥林嫂,你不用擦蜡器!

(根生捧了一盘三牲上来,祥林嫂上前去接,又被鲁四太太阻止。

鲁四太太:祥林嫂,祭品你不可碰!你到外头去打扫。我不叫你,你就离供桌远一点!

(祥林嫂茫然了……

(鲁四太太也离去了。

三婶:祥林嫂,你跟我来吧!

                不是我三婶将你怪,

你自作孽,活受罪!

那一天你淘米不回转,

我心里急得话勿来!

你要是,看到那艘强盗船,

为什么,不眼快脚快先躲开!

柳妈:三婶!

                这也不能将她怪,

说起来,我也有错,也有罪!

要不是,我勿肯代你去淘米,

你或许能避开这场灾!

三婶:祥林嫂,这几年,你是咋过过?

祥林嫂:三婶,柳妈!

                我真傻,我真笨,

我本不肯再醮做新人!

拜堂之日我苦挣扎,

头撞桌沿将死寻。

谁知道,老天不收我苦命人,

还让我,好梦恶梦做勿醒!

柳妈:                    祥林嫂,你实在苯!

一撞就该送性命!

如今是,你头上一块伤疤痕,

拜堂笑话留话柄!

我不说你有克夫命,

你嫁两个丈夫是实情。

到现在,两个男人在阴间等,

等你去了两半分!

(白)我拿本《玉历宝钞》给你看……(拿出一本《玉历宝钞》)你看!两个小鬼,一把锯子,活活将人锯成两半块……这就是阳世作孽,阴世受罪……

祥林嫂:那怎么办?怎么办呢?

柳妈:                    我看你快到镇西土地庙

捐条门槛当替身!

千人踏,万人跨,

赎了你一世大罪名!

祥林嫂:捐条门槛?要多少徊铜钱?

柳妈:我听庙祝讲,要十二千……

(周围一切都变得黑沉沉,祥林嫂伫立着,越显苍老……

齐唱              祥林嫂,你实在苯!

一撞就该送性命!

到如今,两个男人在阴间等,

等你去了两半分!

祥林嫂:                  活生生,两半分,

想不到,死后孽债也还不清!

            我一生嫁了两丈夫,

偏生是,两个男人都短命!

难道我,真是不吉不祥百败命?

难道我,真是不干不净扫帚星?

我害了丈夫害阿毛,

难道说,都是我一人害他们?

从今后,我祭祠蜡器不能擦,

供品鸡鹅不能碰,

这双手,难道真是不干净?

难道我罪孽真有这祥深?

我上天不见天堂路,

入地有人将我等!

左判官,右小鬼,

一柄锯子血淋淋!

死祥林,死老六,

你们也一点不念夫妻情!

硬要将我劈两半,

劈我两半,你们才甘心?

齐唱              魂飘飘,神昏昏,

今后的日子……

祥林嫂:                      ……我不敢忖!

我定要快到西镇土地庙,

捐条门槛当替身,

千人踏,万人跨,

赎了我这一世大罪名!

齐唱              祥林嫂,快到西镇土地庙,

捐条门槛当替身。

千人踏,万人跨,

赎了一世大罪名!

(灯暗。

 

 

 

 

第四幕  第二场

 

(土地庙。

(庙祝送祥林嫂出庙门。

庙祝:祥林嫂,你放心!杉木料,福建漆,四尺宽,一尺高,年卅十夜之前,保你完工!让你安安心心,开开心心,定定心心过年!

祥林嫂:庙祝大哥,这一十二千铜钱,我足足积了两年……

庙祝:我知道,我知道……不,不,不,菩萨知道你一片心!你放心吧!从今以后,你一身干干净净,无障无碍!你放心过日子吧!

(庙祝目送祥林嫂远去

(灯暗,

 

 

 

 

第四幕  第三场

 

(鲁府厅堂。

(又到祝福时候,供桌已经摆好。

 

齐唱              祥林嫂,捐门槛,

十二千,个个铜板是血汗钱。

从此后,让千人踏,万人跨,

洗尽了罪孽心头欢!

(祥林嫂逢人便告诉……

祥林嫂:三婶,我门槛已经捐好了!……柳妈,我门槛已经捐好了!……阿香,我门槛已经捐好了呀!

                捐门槛,我用了铜钱十二千,

我心里一点不觉冤!

杉木料,福建漆,

一尺高,四尺宽!

不怕风吹暴雨打

不怕虫蛀洪水淹,

只求个,千人踏,万人跨,

再大的罪过也化成烟!

我干干净净重做人,

吉吉祥祥把福礼献。

祥林嫂,从此不是不祥物,

今日里,欢欢喜喜过个年!

(祥林嫂又欲帮阿香擦蜡器……

鲁四太太:祥林嫂,你不用擦蜡器!

(根生捧了一盘三牲上来,祥林嫂上前去接,又被鲁四太太阻止。

祥林嫂:太太,我已经去土地庙捐过门槛啦!我身体已经干净了!

(鲁四老爷此刻出现在面前。

鲁四老爷:什么门槛不门槛!祭祠礼品一件都不能碰!不祥物就是不祥物!捐条门槛有什么用?早已命中注定!改不了啦!

              想鲁家,祖上积德福泽长,

                四乡百里有名望!

鹤立鸡群高门墙,

青瓦粉壁好风光。

岁末祭祖是大事,

你两番再醮太不祥!

克夫克子百败命,

不能玷污神灵造祸殃!

祥林嫂:老爷,我在土地庙已经捐过门槛,庙祝讲:从今以后,我一身干干净净,无障无碍!可以放心过日子了!太太,我已经干干净净,不会冲犯神灵……

鲁四太太:我天天吃素念佛,我会不知道?祥林嫂!

              你二次进我鲁家门,

是我太太生就菩萨心!

克夫丧子命中定,

捐门槛岂能改命运?

祝福上供敬祖宗,

容不得不祥之物染灰尘!

从今后,祭台神桌莫靠近,

(白)你要是再多走近一步!

              休怪太太不留情!

祥林嫂:太……

(鲁四老爷和鲁四太太离去。留下祥林嫂痴痴地呆视着前方,一片茫然……

 

(一声惊雷,天昏地暗。

齐唱              寡妇命,命中定!

捐门槛岂能改命运?

祥林嫂,跌倒在地也难清醒,

这世道,谁是好?谁是坏?谁是假?谁是真?

(祥林嫂跌倒在地,绝望地向苍天高高伸出双臂……

(灯暗。

 

 

 

 

(土地庙门前。

(大雪纷飞,又是年终祝福时刻。远处传来鞭炮之声。

(祥林嫂,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碗是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颤巍巍走来,嘴上还喃喃自语着什么……

祥林嫂:阿毛,阿毛……

                我只道,春天村里没有狼,

腊月天,饿狼才会下山将人伤!

我真笨,我真戆!

不提防,让阿毛,一个人剥豆山路旁!

到头来,祗寻到一只新布鞋,

血迹斑斑……眼前晃………

(呼叫)阿毛,阿毛……(走至另一个方向)阿毛,阿毛……

                我只道,春天村里没有狼,

腊月天,饿狼才会下山将人伤!

我真笨,我真戆,

不提防,让阿毛,一个人剥豆山路旁。

到头来,祗寻到一只新布鞋,

血迹斑斑……眼前晃……

已往事,情难禁,事难忘,

絮絮叨叨,总想一五一十说端详!

我一生不做亏心事,

为什么,灾与祸,偏偏落在我头上?

(雪越下越大,祥林嫂似乎沉浸在往事缠绕之中……

祥林嫂:过年了,一年,一年,又过年了!我在世上,过了多少年?

                雪满地,风满天,

寒冬腊月又一年!

这长长的日子怎么过?

如梦如真在眼前!

曾记得婆婆领我十一岁,

那祥林还在摇篮眠

我是日间喂他三餐食,

晚上常把尿布添!

我是又做媳妇又做姐,

含辛茹苦十几年。

又谁知,成亲半年祥林死,

留下了,两代寡妇度日艰。

婆婆是她狠下心肠将我卖,

恨癞子抢我到山间。

幸亏老六待我好,

隔年又有阿毛添!

(白)阿毛,阿毛……我真笨,我真戆!

                我只道春天村里没有狼,

腊月天,饿狼才会下山将人伤!

我真笨,我真戆!

不提防,让阿毛一个人剥豆山路旁。

到头来,祗寻到一只新布鞋,

血迹斑班……眼前晃……

两番丧夫做孤孀,

恶名横加我怎抵挡!

我不怪,婆婆卖我到山坳,

也不怪,大伯夺房丧天良。

我不怪,老爷太太将我厌,

也不怪,众人背后指脊梁……

怪只怪我那时不提防,

害阿毛,凄凄惨惨喂了狼!

纵然我,寡妇罪孽重如山,

我已在,土地庙中捐门槛!

天大的罪名已赎完,

为什么,还嫌我魂灵是灾难!

我要问苍天,世上的魂灵,倒底有没有?

我要问土地,人死后,究竟何处去团圆?

倘若是天地都虚妄,

我何必要来捐门槛?

我捐了门槛赎了罪,

世道一点没有变!

在鲁府,香也不许我来点,

礼也不许我来献,

蜡也不许我来烧,

福也不许我来添……

我依旧被人看作不祥物,

我捐你门槛为那般?

(祥林嫂举起斧头劈门槛,庙祝前来阻止。

庙祝:祥林嫂,你做什么?

祥林嫂:                门槛本是无用物,

何必留在世上将人骗!

(祥林嫂再欲劈门槛,被庙祝夺过斧头,将祥林嫂推倒在地。

(雪,越下越大,将躺在地上的祥林嫂渐渐淹埋……

齐唱                大雪纷飞送残冬,

人生岂是一场梦?

祥林嫂, 一代怨魂已飘散,

但愿得,醒来处处是春风!

 

 

2008918-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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