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南薇先生谢幕之作
时代的脚步,飞速在行進。昨天还是新鲜的玩意儿,今日已成过眼云烟。戏曲赖以生存的中、小型剧场,在商品自由化的浪潮中,纷纷被挪作它用,变成大卖场,变成杂货铺,然而又一个个地被拆除,有的变成高楼大厦商务楼,有的建成“群艺馆” 、“文化馆” ,已失去演剧场的功能。戏曲成了无水承载的浮萍断梗,又回归到草台班状态。虽有若干国家级的专业大剧团,由于已不是前台后台拆账制,场租费越来越昻贵,票价直线飚升,扶摇直上,让人可望而不可及,已远远脫离平民阶层。
剧团排戏的成本水涨船高,往往拉不到政府補贴和企业赞助,新剧目未经排练便胎死腹中。而这两项资金来源都是有前提条件的。剧团主要靠炒炒冷饭、演演旧戏过日子。一些大专家还鼓噪着戏曲消亡的追魂夺命调调,大有幸灾乐祸感觉。戏曲的处境显得岌岌可危。
南薇先生对戏曲危局却並不悲观。他认为戏曲不可能轻易消亡。几百年生生不息的延续,中间经历了无数天灾人祸,以及改朝换代,它就像陌上的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原因很简单,它是深深扎根在民间,民众的喜闻乐见,便是它们赖以生存的保征。尽管外来文化,宛如惊涛拍岸,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戏曲艺术的危堤,一旦风浪平息,堤岸依然巍立。纵观演剧历史,勾栏瓦舍,到楼台亭阁,从风烛草台,到灯光剧场,演剧场所环境可以更迭变换,戏曲艺术即蜕变得越来越光彩夺目。
现如今,剧场少了,电视却遍及了。戏曲载体变了,作为有志於戏曲艺术改革、进步的人士,应该认清路途,改弦更张,高瞻远瞩,另辟蹊径,重新定位,再启征程。
他决定设立一个类似影视剧团的综合性戏曲团体,採用越剧、黄梅戏等多种剧种的演员各若干组成的混合编制。如新剧目以越剧形式出现,黄梅戏演员则可演配角;若所排剧目用黄梅戏形式,越剧演员则可演配角协助。待剧目在舞台上立起来了,相对比较完美了,然而用摄像录像让其定格在演出的最佳状态中。而且在摄录过程中,不必拘泥於舞台框架模式,可以借鉴其它艺术的表现手法,更可以让导演发挥他的想象力和独创性,让众多作品呈现出风格各异的百花争妍的繁荣局面,让戏曲有个凤凰涅槃的升华,这兴许又是一场脱胎换骨的革命,让戏曲艺术的道路走得更远更现实更接近观众。
这个标新立异想法决不是突发奇想,其实这是南薇一贯的早已成型的观念。追溯至解放初期,有过一次戏曲发展模式应该是“演员中心论”,还是“导演中心论” 的争论 ,南薇是持后者论点的。他以为戏曲只有确立编导的主导地位,才能不断出戏、出角儿、出人才。这才能让戏曲园圃,源源不断有活水注入,滋润、营养,让其茁壮成长,蓬勃发展。
在南薇生命的暮岁阶段,他的思维,他的脚步,都没有稍停。不妨看看他最后编导的三部戏,他是怎样走完他生命不歇,探索不止的艺术人生的。
这三部戏,即是彻底翻转的《刁刘氏》;旧貌焕新的《祝枝山换婿》;以及谢幕之作,滑稽戏《时髦进行曲》。
《刁刘氏》原是本禁戏,解放初期就被禁演,它确实是相当诲淫、黄色猥琐的一本戏。它的蓝本是弹词小说《倭袍》。《倭袍》类似《金瓶梅》,弹词作品中的一朵奇葩。它的曲词写得流水行云,雅俗相宜,非常优美,但故事内容却不堪入目。刁刘氏被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荡妇,她败坏綱常,与王文淫乱作乐,又伙同其谋杀亲夫刁南楼,最后骑木驴游四门,被凌迟处死。但刁刘氏确是一个在封建社会被損害被侮辱的一个女性。她丈夫刁南楼专宠二房小妾王氏,冷落刘氏,刘氏兰闺寂寞,难免春性动也。再说刘素娥即便有罪,也不必定罪后让她骑着木驴游街(封建社会一种酷刑) ,骑到家门口去羞辱她父亲刘通政刘大人。这就有政治味道了。因此南薇重写刁刘氏,将刁刘氏处理成官场斗争的牺牲品,案翻得也合情合理。剧本基本保留了毛龙吊孝、监会、游四门等精彩折子。
《刁刘氏》排过两个剧种,一是排黄梅戏,一是排越剧。在为福建省沙县越剧团排该戏时,剧团正在毗邻杭州的长安镇演出。《刁刘氏》因戏长,分上下二集。演完上集,下集还在响排,还未及彩排,戏院子门口汇集了几十个人,一定要看响排,说不化装不穿行头,也愿意买票看戏。可见《刁刘氏》吸引观众的程度。
剧团下一个演出地点是杭州。剧本送呈文化局,局里一位主要领导看完剧本,评价它是“一朵美丽的山茶花” 。可是杭州演出,《刁刘氏》还是被拦下了。当时中央文化部一名大员赴杭州视察,开座谈会时有人告状,说有剧团想上演禁戏《刁刘氏》,那位大员不加思索就说:“那怎么行!”一句话未经调查核实,就在杭州又禁演了一次《刁刘氏》。
第二本戏《祝枝山换婿》。排这本戏的剧团是一个小之又小的民间小剧团——嘉兴市凤凰越剧团。剧团虽小,但演员清一色是小青年,颇具可塑性。她们提供了一个根据粤剧移植的剧本《祝枝山嫁女》。剧本平铺直叙,但南薇先生慧眼识珠,认为这完全是个喜剧题材,於是重写了这个戏,更名为《祝枝山嫁女》。演出非常成功。但此时此刻,戏曲舞台已然灯火阑珊,再也掀不起《春草闯堂》似的辉煌。不久,她又将《祝枝山嫁女》改写成影视分镜头剧本,以备后用。
第三部戏,也是南薇先生排的最后一本戏,它不是越剧,而是滑稽戏。它不在上海,而是在苏州。苏州市滑稽剧团。
南薇先生与苏州渊源颇深,早在十年前,他曾被聘为苏州文化局创作組。这其间他为苏州市滑稽剧团编导了以民警帮助街道里失足青少年为题材的喜剧《对象》。又特地为苏剧团创作了历史剧《苏州五丈夫》。苏州五丈夫是发生在明朝末年一段真实的历史:明末,阉党魏忠贤专权,朝政腐败,激起民变,朝廷下旨镇压,五位普普通通老百姓甘愿冒死顶罪,以免苏州屠城之灾。五人的义塜至今犹存,这确实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悲壮历史,只是戏写得太激动人心,又似乎有些敏感,谁也作不了决定,可演或不可演,因此只能搁浅。
南薇最后排演的一本戏也在苏州,为苏州市滑稽剧团执导了《时髦进行曲》。该剧曾请上海颇为著名的学院派导演先行排过,但试演后让人怎么也笑不起来,滑稽戏让人笑不起来,确是再滑稽不过了,这也意味着没有票房,没有票房,意味着没有收入。此刻的剧团,人心涣散,想出国的、想转业的,想什么的都有,思想混乱,如果戏树不起来,很可能一蹶不振,面临解体。於是决定请南薇重排。
《时髦进行曲》紧跟形势,描写了一家绣品服装厂,在改革春风吹动下,小农经济的保守意识荣厂长与敢于创新、敢于改革的青年技术员之间的误会和矛盾,引伸出不少噱头和笑料。南薇果然将这部本来略显沉闷的戏,排得风生水起,笑浪不断。一剧挽回危局,演出场场爆满,剧团有了盈利,人心日趋稳定。苏州演出成功后,又接到郑州等地邀请,一下子簽了两个多月演出合同。剧团为了答谢南薇,请南薇随团巡演,说是“巡演” ,其实让他随团游山玩水,放松一下心情。
谁知乐极生悲。由於年老体弱,加上水土不服,一时偶冒风寒,回至上海,竟然一病不起,不久便与世长辞。怀着再为戏曲事业奋起搏击的雄心,但是,空有壮志腾云霄,悲恸一曲绕冥泉。
南薇先生,以越剧改革拉启了他艺求生涯的序幕,以改革时代的滑稽戏留了个尾声。一生为戏,矢志不渝,这是南薇先生的幸运,还是南薇先生的厄运,已是分辨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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