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阿倍仲麻吕》,一部吃力不甚讨好的佳作
有人评论南薇后期的创作生涯,似乎有力不从心,锐气渐减,乏善可陈之慨。其实不然。
南薇创作的《梁祝》一剧,於共和国建国伊始,由东山越艺社首演北京中 南海,获得极具历史意义的成功,这对而立之年的青年剧作家南薇而言,可以说不啻往昔丝鞭桂冠,走马御街,春风得意,风光无限,谁知换来的却是终生被厄运纠缠,“封煞”伴随了他弱冠之年余后的颠沛流离的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待他逝死快近四分之一世纪的今朝,仍然为了保住一位“名人”的名节,他还必须披枷戴锁,脱不了强加在他身上的桎梏!这是何等残忍的中国越剧史上的一幅真实的画卷。
南薇早期的作品,从《香妃》开始,一路数来:《梁祝》、《祥林嫂》、《宝莲灯》、《凄凉辽宫月》、《山河恋》、《孔雀东南飞》……都成了久演不衰的越剧经典。可说明书、海报上的署名,“南薇”两字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最为幸运的《孔雀东南飞》,在钱惠丽主演的电视剧中,片头上“原著”变成了四位,南薇退居老三,仅占了四分之一份额。须知南薇编剧的《孔雀东南飞》早就在1951年就出版成集,至今不知其它三位“原著”,何时何地,在哪个出版社,出版过他们的“原著”?实在啼笑皆非到了令人蹶倒的地步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梁祝》篡夺始作俑者一手酿成的恶果!
在数以百计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作品最少的作家,南薇当之无愧可以夺个魁首了!那么多剧作,只有一部《孔雀东南飞》侥辛免遭褫夺。在第一版【中国大百科全书】里,南薇条目占有三条。到第三版翻印时,只剩下“孔雀”一条了。所以我说他是作品最少的作家,是有案可嵇的。在袁雪芬的口中,不无贬意地早在各种场合说及南薇,都振振有词称南薇是个“业余作者”,(她当然不知高尔基、杰克•伦敦……也不是天生专业作家),在多次场合中,她谈及1946年《祥林嫂》时,甚至于连南薇两字,提一提都不愿提上一提。不信看看网上官方介绍,我有没有不顾事实瞎说?常言说:木秀於林,风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众必非之。所以,在惨遭“封煞”的漫长年月里,哪个主流媒体,或非主流媒体,敢报道南薇的一丁半点艺术活动?他早就被边缘化到悬崖绝壁边梢梢上了,再夸一步,难免粉身碎骨,堕落无底深渊。
还有人以讹传讹,说南薇是右派分子。可南薇清清白白,从未戴过n类分子帽子,他一不反党,二不反社会主义,三不卖国,要是真有什么不端,岂肯放他过门,早就成了“铁帽子王”。但问题是暗地里施行一条“执行书”, 如影随形跟随了他一辈子,封煞了他一辈子,将他作品尽皆刻意抹去,留在台面上的尽是一部部赝品,而且都堂而皇之标上他人名字,仿佛南薇这个人历史上从未存在过似的,这就不合常情了。
而韩义倒是确确实实戴过一帽右派分子帽子。他当时已调至西安市越剧团,平时表现也很积极,西安也无意打他右派分子,可上海方面不依不饶,硬要将这顶“凤冠” 送到他头上。原因是什么?说出来真是个笑话,原来他在上海写过一个剧本《李商隐》,剧中引用了诗人李商隐一句原诗“东风无力百花残” ,这还了得,我们在说“东风压倒西风” ,他却要唱“东风无力” ;我们在说“百花齐放” ,你却要唱“百花残” ,这么个罪恶昭着的右派分子,不戴帽子你立场何在?西安拗不过上海,只得违心将韩义打成右派分子。尽管后来不久便摘掉了这顶笑话奇谭的帽子,但笑话已长留人间,再也抹它不去。
南薇后期的艺术创作,日趋成熟完美。只是淡出了媒体视线,与观众的隔阂,被人为地筑起一道樊篱!
南薇后期创作作品中的一齣完全称得上乘力作的历史剧:《阿倍仲麻吕》,不妨稍稍剖析一下南薇后期创作上的艺术成就和特色。
《阿倍仲麻吕》描划了盛唐时期,日本国所派遣的遣唐使中,一位曾在唐朝做过官的日本使臣阿倍仲麻吕的传奇故事。
我之所以说它是一齣完全吃力不讨好的作品,是因为中日交往的历史,实在是凶多吉少,好时光比恶时辰少之又少,是段不讨国人喜好的历史和话题。纵观中日交往,只有盛唐时期似乎有些像是密月期。唐朝的帝皇心胸开阔,容得下五湖四海、开放的襟怀毫不介意别人来学取大唐的文化。日本人隋唐之际,共派谴了十七、八次遣唐使来至长安,将大唐的文字、文化、工艺、建筑、典章、习俗,一股脑儿学了回去。嗣后,猫面孔一变,忘了吃奶娘,对中国恩将仇报,骚扰掠夺不断,倭寇肆虐,祸及几朝。近代越演越烈,甲午之辱,犹在眼前;南京屠戮、尸骨未寒……如今撞船捕人,张牙舞爪,军国主义阴魂不散,妄图永远霸占钓鱼流球诸岛,真所谓贼胆包天,贼心不死,八年抗战,是中华民族解不开的死结!你想写一个值得歌颂的古代历史日本人物,肯定会遭遇亿万同胞唾骂的风险。所以南薇为创作历史剧《阿倍仲麻吕》所下的一番功夫,是件吃力不讨好的“白忙忽”。
该剧创作,可追溯至上世纪80年代。为纪念西安与奈良缔结友好城市五周年,西安市越剧团决定创作《阿倍仲麻吕》以志纪念。任务落实在团任职的韩义身上。要创作如此重大的历史题材作品,资料又相应异常匮乏,韩义深感力有未逮。於是邀好友南薇、金笳前去加盟。这样,南薇在文学和戏剧结构上,尽可独当一面;而金笳精通日文,对日本的风土习俗知之甚多;而自己则在舞台设计、人物造型、头饰服装诸多方面便能更好地发挥。就此珠联璧合,配合默契,一台大唐盛世历史画卷,终於如期绚丽多姿地展现在观众面前。
阿倍仲麻吕,公元717年,以遣唐留学生身份远涉重洋,来至长安,客居54年,为玄宗赏识,官拜至“左散骑常侍”,“安南都护”等职,卒於770年。阿倍仲麻吕汉名晁衡,通音律,精诗文,与当时文坛学士交往甚密。尤其与李白、王维、储光羲等名流情谊深厚。李白与仲麻吕所留两首小诗,即成了该剧创作的主要依据和素材。
李白诗【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阿倍仲麻吕【望乡诗】:
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剧情没有拘泥於首尾连贯的故事循序展开,而是放在盛唐泱泱大国的大背景下全方位地敷衍的。气势恢宏、场面壮观。全剧通过阿倍仲麻吕几个人生关健的转折点,浓墨重彩的细腻阐述,将阿倍仲麻吕多彩多姿的人生,展现得淋漓尽致,光彩照人。戏剧矛盾冲突则是通过阿倍仲麻吕与几组人物之间的关系,交错地步步推向一个又一个的高潮。可以说是高潮迭起,跌宕起伏,张驰有序,繁而不乱。构思既不拘一格,又合情合理,显示了作者深厚的功力和高超的技巧。从而增添了全剧的厚重感、纵深感;拓宽了历史的视野,加深了剧情的观赏性和真实性。
剧中塑造了阿倍仲麻吕两位红粉知己。一位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小野樱子一位是曲江池畔的公孙皎月。
两者虽说阻隔千里,烟波浩淼,两段感情戏处理得仍是有情有致,耐人寻味,意境隽永深远,令人神往不已。
阿倍仲麻吕未婚妻小野樱子,有两场重头戏。一场在日本平城京(即奈良市)东郊,三笠山麓阿倍仲麻吕家院。即第一场“遣唐去国”,小野樱子对总角之交,童年时的侣伴朦朦胧胧的初恋感情,随着阿倍仲麻吕去国游学的日期临近,变得更清晰起来。小野樱子之父,也即是阿倍仲麻吕的启蒙老师小野信夫窥透了儿女深情,临别许婚,相赠祖传古剑,以壮行色。小野樱子亲绣剑囊,作为定情之物。相约学艺归国,再结丝萝。三笠山下,依依惜别,远涉重洋,风波险恶,离情别绪,无限伤感。
第六场“甍下凶耗”,仍是在日本平城京,彼时,唐招提寺初建成。小野樱子闻听阿倍仲麻吕随同大唐高僧鉴真法师东渡返国。前来探视。不料返日途中,风暴施虐,阿倍仲麻吕所乘之船折回大唐,生死未卜。鉴真法师只捎回小野樱子亲绣锦囊一枚。小野樱子手抚锦囊,悲痛欲绝,唱出抑郁 心头肺腑之言:
手抚剑囊泪涔涔,
岁月难磨旧时情。
岂能忘,三笠山下芳草坪,
花前月下盟同心。
岂能忘,去国遣唐登远程?
风声、浪声、叮咛声。
你说道,学成归国再相逢,
古剑绣囊寄情深!
阿倍兄,自从含泪送君行,
夜夜神驰渭水滨。
我望断海天孤帆影,
花开花落儿度春。
早盼君,晚盼君,
却不料,盼来了空囊……却不见君!
阿倍兄,你魂兮可曾归故郡?
只盼你,游魂儿夜夜入梦境!
另一位红粉知己公孙皎月,乃是长安城内赫赫有名剑器大师公孙大娘之妹,深得剑器浑脱舞真传。杜甫曾有诗推崇公孙大娘剑舞出神入化、艺冠京都:“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公孙皎月则是南薇杜撰,灵感可能来自“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诗意,其剑术当系其姐亲授,似是八百里秦川一位风尘女侠!曲江池畔,邂逅李白、皎月,惺惺相惜,终成莫逆。而后在安史之乱大祸陡降之际,为了保护阿倍仲麻吕的安全,临危挺身,不惜玉焚。在第七场“望乡赋怀”中,阿倍仲麻吕渡海遇险,养伤明州普陀山,遥望一轮皎月,恍惚之间,皓月渐渐变大,映衬出皎月婀娜的舞姿,转身移形中,化作小野樱子倩影,
他喃喃吟哦,情愫万钟……
海天佛国寄萍踪!
又一年,金风送爽丹桂香浓。
蟾光浮动海潮中,
波涛雷鸣震耳聋。
恍惚间,海难惨烈眼前涌……
你可曾,天佑哲人趋吉化凶?
…………
樱子呀,你深情叮咛响耳畔,
我与你,未绾红丝先离鸾。
你临别殷勤赠剑囊,
芳心伴我度险难。
三笠山下分别后,
这永日相思怎割断?
我思乡不见乡关路,
望乡只见白云卷!
我相思犹如繭中蠶,
何日里,破繭成蛾回家园?
到如今,我病卧海岛伤未愈,
思人难遂意中愿!
对月吟就望乡诗……
吟 翘首望长天,
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
想又皎月园……
诗情画意,情景交融。场景优美,音乐文采并茂,可以说真超乎寻常的感人心扉!
阿倍仲麻吕与李白、鉴真的交往,又构成戏的另一个侧面线索。一个大学士,一个大和尚;一个是诗坛泰斗,一个是佛门祖师,南薇怎么将他俩贯穿成戏的?这里就显示出作者的功力了。阿倍仲麻吕与李白以诗为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从李白“哭晁卿衡”诗中,不难体验到大诗人激昂跳动的脉博。但诗与戏毕竟是两码事。於是便设计了“护释谪仙”一场好戏。律宗大师鉴真意欲赴日传灯,遭到杨州刺史刁难。在王维、储光羲的斡旋下,阿倍仲麻吕答应亲赴宫中向杨贵妃求情。须知杨贵妃是玄宗跟前最得宠的人,她若答应相肋,耳边风一吹,岂非一言九鼎,什么疑难之事立马迎刃而解。看来走后门的现象古已有之,而且走裙带之门,屡试不爽。求情之时,正值高力士为雪脱靴之仇,在背地“触璧脚”,诽谤李太白。阿倍仲麻吕仗义执言,慷慨进谏:
李学士,是千年难得一奇士!
却难免,恃才傲物言有失。
娘娘你,爱才如渴天下知,
望娘娘,怜才惜才多宽恕!
微臣我,愿免官去爵保学士,
求娘娘,网开一面免惩处!
从而使李白幸免於难,放归林泉。戏就天衣无缝地粘合成一个整体。
所以,曲江流觞、诗仙雅兴、胡姬风韵、剑器浑脱、李白被贬、鉴真东渡、椒房专宠、安史之乱、阿倍游学、别绪离情……通过南薇精心布局组合,将大唐天宝盛世的生活场景展现得一览无余。戏剧冲突丝丝入扣,毫无拖杳累赘之感。
西安越剧团演出时,日本奈良市文化界曾专程组团前来观摩,并给予很高的评价。
南薇、韩义、金笳返沪以后,再度精心修改,更名【大唐樱花录】。由虹口越剧团演出。
上海媒体三缄其口,也在“情理”之中。难知虹口越剧团到虹口区自己所管辖的“解放剧场”去演出,竟被“和尚戏,没人看,”为由所拒。而那位拒绝安排演出的前台经理,原本也是虹口越剧团剧务部里一名编剧。一个大内行,竟利用手控权力,作此外行决定。咄咄怪事一件,附上一笔,留个笑谭。
【阿倍仲麻吕】的成功,佐证了南薇晚年的艺术素养更为精进,水平不减当年,却也已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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