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唱戏唱到京都,做客做到相府
上海的五月,已然是百花争艳的季节。1949年的五月,据说兆丰公园的月季园,各式各样的香水月季,朵朵开成像汤碗似的彩球。
突然在某一天清晨,当人们打开大门,猛然发现弄堂里的水泥地上,睡满了衣衫褴褛的大兵。他们身上背着布粮袋,粮袋里装的是炒米,有的早醒的战士坐在地上,抓一把焦黄的炒米塞进嘴,又喝上一口军用水壶里的凉水,正在大快朵颐呢!於是乎,左邻右舍纷纷奔走相告:“上海解放啦!”
上海解放啦!剧团里渐渐发现,往日古道热肠的熟悉的朋友,有的穿上了军装,有的去了北京,原来他们……
南薇也有一种失落的感觉。短短几年的相处,南薇对亦师亦友的朋友田汉,常有依赖之感。他写《兵车行》、《月下老人》,都曾向田汉征求意见。在执导田汉《珊瑚引》时,几番通宵达旦长谈,时时刻刻縈绕在怀。尤其是上海白色恐怖紧张时刻,在用《山河恋》义演款买下了新大沽路一幢石库门房子里,“……田汉与安娥从剧专出来无处居住,由南薇建议,就请他们两位在厢房后间居住,直住到1948年下半年离开上海……” (《袁雪芬自述101页》) 这期间,每天为田大哥烧菜送饭的任务,便落在南薇夫人范淑华肩上。
1950年冬我被选为戏改委员,出席全国戏改会议,参加了全国作协与华东文联。
一年离别,如隔几秋。正当他对老友思念心切之际,突然收到一份沉甸甸的请柬,请他出席“全国戏改会议” 。会议其间,与田汉等一些好友重聚,正是春风遍神州,转眼已隔两重天。与会其间,他被选为戏改委员,同时参加的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
南薇从北京开完会回来之后,时不时向“剧团姐妹们讲述了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诱人,在他们青春的、翻身做主人的心里,播下激情的火种——去北京演出。说干就干,在范瑞娟与傅全香的带领下,他们把最近几场演出的收入,不作分配而作路费。可是去北京找谁联系呢?南薇给当时任文化部艺术局局长的田汉同志写了一封信。令人惊喜的是,田汉同志马上回信:欢迎北上!接信后的喜悦激动是难以名状的,越剧,一个诞生于浙江小山村的‘草根’, 能够立足于大上海已经是‘不得了’了,现在还能从上海演到北京,真是做梦也不敢想。”
紧接着中央文化部艺术事业管理局邀请函,像一股春风,送到了“东山”人的手里,大伙儿的兴奋劲,可说是气冲斗牛。带什么戏去好呢,经过七嘴八舌的讨论,赴北京演出,决定带去的剧目是《梁祝哀史》和《祝福》。这两齣戏,代表了越剧创新和整理传统剧目的两个重要方面的成绩,恰恰都是南薇的作品。
去的时候坐的是普通列车,尽管旅途漫长,剧团五十来号人,在火车上仍感觉到异常兴奋,这不是越剧姐妹们在台上经常演的故事?这叫“上京赶考” !在火车上体验生活,虽说时代迥然不同,但人的心情状态,却是仿佛的。
傅全香两篇在报上发表的短文,为后人提供了北京演出的确切的见证。这两篇文章,一篇名为《北行琐记》:
“利用了歇夏的时期,我们东山越艺社全体同志到北京去作了一次有意义的旅行。旅行的目的不但是交换戏剧经验,更主要的还是想去多多学习一点。
我们全体同志一共五十六个人,北上的时候,乘的是普通车,虽然是比较辛苦,但是我们的心却是十分愉快。
到北京后,我们在大众剧场第一次的演出,是招待戏曲界,来观剧的有筍慧生,李少春等,此后我们连演了十六天营业戏,剧目是【祝福】与【梁祝哀史】,原来带去的还有【李秀成】,因为时间关係,而未及上演; 我们竟获到了许多好评,这使我们兴奋而又慚愧。
九月十四日苏联大使馆曾经来包过一场【梁祝哀史】,十六日我们在中南海怀仁堂上演【梁祝哀史】,招待朱德总司令,周恩来总理,刘少奇副主席等军政首长,这使我们感到非常光荣。十七日周总理设宴,席间並告诉我们希望越剧应该注重歌舞,多多演出民间故事,因为民间故事是为人民大众所熟悉,所喜欢,而容易深刻了解的。我觉得这些意见非常合理,我们应该诚意接受,以后一定要一步一步的渐求進步,不要突然把水准提得太高。
在北京我们寄寓在京剧研究院。我们曾经观看过一次评剧【小二黑】,一次李少春袁世海的【将相和】,不论在形式上,内容上,确定已有很大的進步,希望我们南方戏剧也能做到这一步。
十八日我们本来已经定好车票,准备南返,临时决定再勾留一天,在怀仁堂演出【梁祝哀史】,毛主席七点三刻到场。剧终时江青同志招待我们全体同志在西厅吃茶点,当时江青同志问及我有肺病,曾经对我说: ‘要为人民大众服务,首先要有健全的身体’,嘱咐我要好好保重,我听了真是非常感动。
十九日我们乘卧车回上海,归途上是比较舒适了。
虽然仅仅是二十多天的旅行,但是我相信我已経学习到了许多。今后我一定要不断地努力,把越剧搞好,为戏剧界打开一条新的道路来。
陪同的有田汉,鲁迅夫人许广平以及孙维世及其妹妹孙新世。十八曰专门为毛主席加演一场。江青在西厅招待了他们。南薇回忆江青代表转达毛主席的建议:‘我们推翻了三座大山,沉香刀劈华山,你们可以搞个戏。’剧团回上海两个月,南薇韩义编导的宝莲灯便上演於上海北京路丽都大戏院。”
傅全香这篇文章的历史价值,在於上海越剧开国首次晉京演出情况介绍得一清二楚:营业性演出十六天(为什么写天不写场,因当时演出往往日夜两场) ,其中一场还是苏联大使馆包场;十六日为中央首长演出;十七日周总理设家宴招待剧团主创人员,有范瑞娟、傅全香、南薇、陈鹏(导演,著名越剧旦角演员张云霞爱人),陪同的有田汉,鲁迅遗孀许广平,以及孙维世及其妹妹孙新世。
十七日周总理设家宴招待,范瑞娟在《我与东山越艺社》一文中是这样描绘的:“1950年7月,东山越艺社带着《梁祝哀史》、《祝福》、《忠王李秀成》三台戏赴京演出,不但受到了北京文艺界和观众的热烈欢迎,还传来了意外的喜讯,说周总理看了演出很高兴,请范瑞娟、傅全香和编导南薇、陈鹏去家里做客。大家又惊又喜,不知道总理是哪一天来看戏的。总理的家就是戏里的‘相府’呀,怎么能让我们进去呢,心里又紧张又拘谨。刚进政务院,周总理就在门口迎接大家,随和地跟大家一一握手,亲切地问好。总理说:‘我外婆家在绍兴,所以我从小就看过小歌班(越剧早期名称)。’又对我说:‘1946年我就看过你和袁雪芬演的《凄凉辽宫月》了。’邓大姐插话道:‘那时恩来同志是从南京参加国共谈判后到上海的,因为和谈破裂,政治局势紧张,他是冒着危险去看的。’随后邓大姐招呼大家吃饭。饭后周总理接了一个电话后高兴地向大家宣布:‘毛主席要看越剧,今晚请大家到怀仁堂演出。’大家真是又兴奋又紧张。”
至於南薇的记忆,那就更形象化了,席间总理亲自削了苹果招待大家,还兴致勃勃啍唱了一句“绍兴大班” 。当然总理在《梁祝哀史》说明书上的题词,应该也在席间:“这是一齣成功的剧。周恩来一九五0,九,十七” 一九五零年九月十七日,正好完全吻合。
最后合影留念,留下极其珍贵的一页:
孙维世、南薇、傅全香、田汉、总理、陈鹏、范瑞娟、许广平、孙新世
十八曰专门为毛主席加演一场。江青在西厅招待了他们。南薇回忆江青代表转达毛主席的建议:“我们推翻了三座大山,沉香刀劈华山,你们可以写个戏。”剧团回上海两个月,南薇、韩义编导的《宝莲灯》便上演於上海北京路丽都大戏院。
据回忆,毛主席看戏时兴致勃勃,在演到梁山伯对祝英台临别赠言:“一七、二八、三六、四九我家来” 的哑谜似的约定琢磨不透,万般无奈时,竟放声大笑:“等你算出来,祝英台早就嫁人啦!”原来这道难题只须去掉一、二、三、四这个头,剩下的是一个月时间分两半,七、八相加是十五,六、九相加也是十五,两个十五凑成一月之约。梁山伯错过约期,导致悲剧。可惜蛮有情趣一笔,在以后演出中均被删除了。
另一篇短文“越剧首次晋京演出” 发表在2006年5月21日【新民晚报】“夜光杯”版面上。
在写到《祝福》演出状况时,该文执笔的秦来来是这样写道::“……精彩的演出,却叫挑剔的,习惯于闭着眼睛听戏的北京观‘睁开了眼’。
第一场打炮戏就是《祥林嫂》。半场下来休息的时侯,田汉同志来到后台,对傅全香说:‘傅(田汉同志亲热地称傅全香为傅) ,恭喜侬,侬的演出叫北京观众把眼睛睁开来了!’接着田汉同志又高兴地告诉她,今天许广平、欧阳予倩先生等都来看戏……未等田汉把话讲完,年轻的傅全香一下子‘吓’呆了,居然连嗓子也没了!当时,扩音设备就靠两只悬挂在台前的话筒,根本就没有什么‘小蜜蜂’。傅全香又急又拼,拼着沙哑的声音演完了全场。
好在下半场主要表现老年祥林嫂的悲惨结局,所以傅全香总算对付过去了。可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北京的报紙讲,傅全香巧妙地利用嗓音的变化,很好地塑造了祥林嫂的人物形象。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因为也要排演这个戏,特地请傅全香去介绍经验,如何用嗓音变化来塑造不同时期的祥林嫂形象。我又不能讲我是吓哑的……”为此,傅全香还得了个“越剧程砚秋”的雅号。
新凤霞改编主演的《祥林嫂》也另有特色。1955年中国评剧院成立时,《祥林嫂》作为打炮戏以志庆贺,颇为隆重。
北京之行的成功,无异为越剧这个南方地方戏剧种戴上了一顶耀眼的凤冠。中南海礼堂第一次演戏,演的是越剧《梁祝》,第一次放映电影,也有越剧电影《祥林嫂》,而这两部作品的编剧和导演,恰好都是南薇,开国伊始,有此成就,如此荣誉,都让南薇独占,对南薇而言,虽说从心底里感喜悦和兴奋,但也没有因此可以恃才傲物,变得骄傲自大起来。这並不是他刻意追求的人生目标。纵观他的一生,他对戏剧艺术的挚爱,几乎达到痴迷程度。一旦他投入戏剧创作,无论在案头,或在排练场上,他那全神贯注的劲儿,他那通宵达旦的时空两忘的神态,可以说涵盖了他生活的全部。这便是南薇,一个真实的南薇!
南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滿不在乎的荣誉,有的人却视它为政冶上步步高升的阶梯,恨不能将这顶耀眼的桂冠给自己戴上。短暂的风光,酿成了他终身坎坷结局,他一无过犯,只是他犯下了怀璧之罪,“福兮祸所伏”,真还应了老庄一句名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