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疾风知劲草,骤雨中张显真性情
《祥林嫂》在大上海电影院上映大获成功,“它的卖座率远远超过国语故事片《鸡呜早看天》”,新闻舆论也太为赞扬:
“在中国戏剧史上,它写下了很出色的一页,虽然这才是一个开端,一个尝试,但是这开端和尝试已显示了越剧的新前途。
越剧片《祥林嫂》是远远超过熊式一拍摄的《王宝钏》等影片和周信芳拍摄(主演) 的《斩经堂》了,甚之有些国语片也望尘莫及。”(《大公报》1948年2月24日本报专访:《“祥林嫂” 投身影坛,袁雪芬变成村妇》) ;
“它最大的特点是忠实地保持了原著素朴的风格,写实的表现了生活美,给人以真实和亲切感觉。”(《“祥林嫂”显示了越剧的新前途》王戎《新民报晚刊》1948年9月27日) ;
“在新型的越剧尚未能为一般知识水准所在意,而自呜进步的电影在日趋粗制滥造的今天,作为越剧影片《祥林嫂》的上映,是有其重大价值的。它不独在艺术上有着超特的成就,同时它更是越剧与电影的桥梁,使平素不常看电影的观众得到电影的启示,也使平素不常看越剧的观众得到越剧印象,《祥林嫂》的道路是正确的,这还是一个开拓,更大的前程正待我们去开拓。”(《新民报晚刊》1948年10月2日谷沛:《评越剧电影术“祥林嫂”》)
这是对越剧电影《祥林嫂》的肯定。电影与戏曲最大不同点,它是“导演艺术” ,不是什么“角儿艺术” 。這些很高的评价,几乎都是针对影片本身而言,同时也是对编导南薇的肯定。
在一片赞扬声中,南薇並没有妄自尊大,变得骄傲起来,相反更主动靠拢一些进步人士,密切交往田汉、于伶等一些党内同志,行动上积极配合党的地下党发动的“反饥饿、反内战”运动,编导了一些政治倾向显著的作品。这对于南薇而言,是他艺术生涯极为重要的一页!特別是在大上海电影院三个月演出期中,既放映越剧电影《祥林嫂》,又同时演出新编越剧。南薇导演了田汉编剧的《珊瑚引》,又编了《月下老人》,同时还编导了他“二易其稿”的《新梁祝哀史》。另一齣戏,是应云卫执导的《金枝玉叶》,由吕仲编剧。
大上海电影院座落在西藏路鼎级闹市区。南靠南京路,北依北京路,豪华仅次於大光明电影院。票房好得出奇,影响之大无可比拟。但袁雪芬却说:“只是我对继《珊瑚引》后的《金枝玉叶》、《月下老人》、《新梁祝哀史》几台戏很不满意,总感到这期演出缺乏新意和创造精神。”其实她对《珊瑚引》也颇有微词:“田汉先生为祝贺我与范瑞娟重新合作演出而编写了历史题材剧《珊瑚引》。该剧是讲晋代石崇骄奢淫逸及其没落的故事,目的是针砭当时蒋、孔、宋、陈四大家族。可惜田先生的创作思想未被越剧观众理解、接受,尽管导演南薇作了较大的弥补,也收效甚微。”不管如何“甚微” ,“卖座率都收到了预期效果。”(《袁雪芬自述》110页) 说得颠三倒四,自相矛盾。
大上海电影院二个月的演出,几乎酿成了袁雪芬的一生心病,致使她不能正确面对它的重要意义。
值得庆幸的是南薇先生留下一份珍贵的遗稿:“【越苑随想录】:《珊瑚引》、《金枝玉叶》、《月下老人》——记《雪声剧团》演出的三台戏”
虽说是篇不起眼的短文,它的经历却称得上劫后余生,硕果仅存!
事情原委是这样的:四人帮粉椊之后不久,浙江【戏文】杂志前来约稿,请南薇先生写些回忆越剧发展的文章。南薇欣然应允下来,商定以《越苑随想录》为题写四十来篇回忆录式的散文。谁知才发表了两、三篇文章,即被【戏文】杂志编辑部告之终止协议,而且没有任何理由和说明,更不要说是致歉等客套话。这篇文章就是无端终止协议的由头。很清楚这是有人给编辑部施加了某种压力,不能让南薇胡写乱塗,如果让他道破真相,那让伪造历史者情何以堪?
这篇文章非常有资料价值,不妨全文摘录如下:
以袁雪芬为首的“雪声剧团” 自一九四六年演出了我根据鲁迅先生小说“祝福” 改编导演的《祥林嫂》之后,不久就由“启明公司” 拍摄了越剧电影。剧团一天两场在“明星戏院” 进行演出,只有晚上散戏后到天亮前的一小段时间,才可以去摄影棚拍戏。所以摄制的进度十分缓慢,直到四七年的下半年度方园满结束。这时“明星”的合约早已期满,全团经过了一个时期的休整,静极思动,正着手恢复演出的准俻事宜。《祥林嫂》A拷貝试映这天,田汉同志也在座,我们央请他为剧团编写一个戏,他慨然允诺了,同时《祥林嫂》的制片人——名导演应云卫,也答应来绐我们排演一个剧目。
“雪声剧团” 自“大来剧场” 起家,到“九星戏院” 渐露头角,及转入“明星戏院” 演出已是声誉大振。其间袁雪芬还联合了上海越剧界的著名艺人,以“十姐妹” 的名义,在“黄金大戏院”(今改大众剧场) 演出了轰动一时的《山河恋》。剧场是越换越大,基本观众是越来越多了,这次恢复演出究竟要物色什么样的场子才适合呢?这可是一个不容易解决的问题。因为,当时象“天蟾” 、“ 黄金” 、“ 大舞台” 、“ 共舞台” 一类的剧场,大都专演京剧为主;“丽都” 、“瑞金” 等电影院,也还不曾演过戏曲。除了上述这些舞台、影院,供戏曲表演的均是一些中小型剧场,因此要找一个合乎“雪声” 演出的场地,确实並不那么简单。然而难题倒底迎刃解决了,剧团终于决定在“大上海电影院” 和新摄就的越剧片《祥林嫂》同时作交替演出,即一天两场电影,两场舞台剧间隔演岀。(佚数页)
几乎在排演《珊瑚引》的同时,剧团的另一位编剧吕仲,已将《金枝玉叶》编出来了。这部戏说的是明朝末年,闯王瓦解了崇祯的政权,这个末代皇帝的女儿长平公主和驸馬周世显的故事。剧本环绕了周世显认贼作父,腆颜事敌的中心事件,与长平展开了尖锐的矛盾和斗争。剧本表达的爱国主义思想,力图对国民党政府投靠美帝国主义的丑恶行为有所针贬,提出走汉奸的道路是没有好下场的客观规律。
导演应云卫也是第一次接触越剧,为此,剧团令我与韩义也尽量腾出些时间来,以备应导演随时谘询时分担一部份工作。在排演时,应导演果觉得剧本中对李闯王的描述,还带有站在统治阶级立场上的正统观点,为了端正这些看法,结果是我与韩义化了一天一夜时间的修政,才符合了应导演的意愿。改动后的本子,提高了民族气节,批判了汉奸理论,揭露了窃据高位,与民为敌的败类嘴脸。《金枝玉叶》公演后,剧团的民主色彩,进步倾向更为明显了,就这样招来了当局的讳忌和剧场前台的戒惧,于是“非难”、“ 阻挠”、“ 压力” 就从四面八方纷纷袭来了。
对於周围潛伏着的这些暗潮,我们是並不怎样觉察的。随着时局的急剧变化,国民党政权接近了行将崩溃的边缘,白色恐怖越是严重,社会上的民主气氛就越高涨。在这样的时刻,“雪声” 上演了第三个剧目,也就是最后的一台戏——《月下老人》。
提起《月下老人》的剧作,其间曾出现过这样一支插曲:远在进入“大上海电影院” 之初,上海等地学生正掀起‘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时间,我就酝酿写这么一个戏:有个穷兵黩武、好战成性的独裁暴君,为了撄取他人劳动成果,发起一场战争,他把国内所有的人力,都投入了战场。动员令发布之后,这个独夫便沉缅于醉乡,在梦中,他成为国中的一户百姓,朝廷的征兵拉夫,官府的摊捐派税,地痞的敲诈勒索,战火、饥馑的破坏、煎熬,迫使这户人家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暴君播下的罪恶种子,结出的苦果,都让他自己尝到了。最后,人民的咆哮、怒吼,惊醒了这个国家蟊贼的噩梦。那时,太子也阵亡了,皇后也发疯了,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被赶进了尸骨堆里,他坐在尸骨堆上夸耀着他的战功,一下,地陷了下去,终于被掩埋在尸骨堆里了。这个戏取名把。我们还设计了一张即将上演的海报广告。整个画面是一方棋盘,上方是一片火红,遮盖了棋盘的红线格子。靠河界角上立着一枚红车,棋盘下面只有老将活动的米字格子界线分明,但一枚红兵居中坐镇,逼得老将局促一偶,动弹不得。这盘残局只要红车移动‘将军’,便成杀着。《兵车行》海报送到前台,旋即引起了反响,剧场的毁约,当局的干预便接踵而至。我们开始感到威胁了。
看来要把《兵车行》推上去是大有困难了。我和田老商量了几回,最终还是只得放弃这个剧目。但是我的另一个构思,却得到了田老的赞赏,那就是《月下老人》。这是一齣闹剧。故事叙述:杭州南屏山麓的“柳浪闻莺” 附近有个“月下老人祠” 。一些正在谈情说爱,求偶心切的少男少女,总要去那里烧一柱香,求一张韱以卜得失。不意时值非常,国难家愁声中糊口尚且艰难,结婚谈何容易。因是使香火冷落。月老的徒弟月下小人不堪清苦,倦包逃去,日本皇军又来胁迫月老介绍花姑娘,月老不允其请,结果庙被日寇捣毁。这时从西南方天空中飞来了宣抚委员,他又向月老催取慰劳,月老无奈,便竭尽全力去捜求撮合对象。他刚想方设法凑合一对夫妻,谁知一转眼间就被战神和死神拆散了。而天上倒又飞了个宣抚委员来,委员明取暗索使月老债台高筑,他又被逼上穷碧落,下及黄泉去打听那对夫妇下落,判官说已托生到唐朝去了,于是月老首途唐朝,再一次将这一男一女牽引成夫妻。可是还没有等到结合,这段姻缘又被封建的宗法、礼教所破坏,而致双双殉情而死了。接着月老又追踵到了中华民国,好不容易用尽心计再把这对男女作伐成功,关键时刻竟冒出了个抗战夫人,从中梗阻,使这头婚事仍旧功败垂成。于是月老就施展神通,从乡间弄了个沦陷丈夫来,变一对为两对解决矛盾。讵料两对夫妻谁也不承认他这个媒翁。他们另有介绍人。当这位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外表衣冠楚楚,盗窃着别人胜利果实的月下小人出现时,濒于失业、破产的月下老人心肌梗塞死去了。这个戏按照了田老的建议,使月老所作伐的配偶,总是做不成夫妻,从而阐明所以不能成为夫妻的种种社会原因,诸如征兵、抽丁打内战、封建残余的婚姻制度、国统区乌烟瘴气的生活方式等……
没有能上演的《兵车行》主题,实际上也还是运用到这个戏内去了。如那对旷男怨女在乱世结合的新婚之夕,战神和死神在拆散他们那节戏,那个战神举起一只犹如纳粹,盖世太保行礼般的手,在前引路,他的后边跟着抽来的壮丁——旷夫,怨女在后相送,可无法接近,因为在他们中间还阻隔着一个死神。范瑞娟用苍凉悲愤的弦下调,唱出了《兵车行》开头几句原词:“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袁雪芬演的怨女复以凄苦绝望的哀怨之音唱着原词的最后几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怨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舞台上顿时充满了沉重压抑、阴森可怖的战慄气氛,这场戏曾得到了曹禺、金山、费穆等同志的赞许。
戏虽然公演了,麻烦也就更多了。当局先是不予通过,后来把我排演的原稿取去审查,算是同意演了,而前台要收回剧场的动议也提了出来。来自外面的压力不断增加,也带起了剧团内部的意见分岐。“雪声” 上层开始出现了不团结的迹象,进而导致了“雪声” 的解体。
“雪声剧团” 从建团以来,始终秉承着改革新越剧宗旨,编演了不少具有时代气息的新戏,也整理了家喻户晓的传统老戏,废除了旧戏班的种种陋习,澄清了舞台里外的陈旧设施,演员提高了艺术,注意了戏德,严肃了生活,在观众的心目里造成了美好的记忆,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她完成了越剧表演体系的奠基工作之后,终于在“大上海” 演毕最后三台剧目,正式宣布解散了。
因而,这三台戏是值得令人回味、忆念的!
这篇短文,虽然有关执导田汉《珊瑚引》的描述已佚失,但它的重要性一点不受影响!它忠实地还原了“雪声” 解体的最后一台戏的真实情况,並详细纪录了南薇先生夭折的一个重要剧目《兵车行》。
此时此刻,淮海战役已全面胜利,国民党军队全线渍败,上海老百姓将捷报口口相传,都翘首引颈盼望上海早日解放。於是海报上的“将”字棋子,有人故意加了草字头,变成了草头“蒋”!这可把矛头毫无掩饰地直指行将灭亡的蒋家王朝。这还了得。当田汉得知消息,凭他敏锐的政治嗅觉,果断地立即作出决定:撕下海报,通知南薇立马逃避!果不所然,南薇前脚刚走,一群捕他的“包打听”已持枪赶至后台。幸亏田汉当机立断,南薇才逃过这一死劫!否则,有人胆敢把蒋委员长逼至死角,那还有你的活路?
至於《月下老人》,更是一齣典型的荒诞剧。但它却是越剧最早的穿越剧,从民国穿越到唐朝,又从唐朝穿越回民国,来去自如,却象是台无厘头闹剧,但它的反战主题是积极的,切中时弊要害的,有強烈的现实意义。这段史实,应该让它辉映在越剧改革的史册上!
袁雪芬谈到“大上海” 演过《新梁祝哀史》一节,查遍《袁雪芬自述》中“演出剧目表” ,表中编剧、导演、参演演员姓名,罗列甚详,连各式各样的幕表戏都无一疏漏,遍遍在“大上海” 一栏中,缺了这场演出记录。原因很简单,这场《新梁祝哀史》演出应该署上南薇编导,而不是“袁雪芬重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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