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悲剧的产生,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濒临灭亡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那个社会,以及封建主义没落的伦理观念。而这种杀人不用刀的封建伦理观的代表人物,即在戏剧上作为艺术形象呈现在舞台上的,即是鲁家的鲁四老爷和鲁四太太。这才是祥林嫂们的真正无力抗衡的对立面。
对於鲁四老爷的政治立场,以及他对现实的态度,南薇用极精炼寥寥数语便交待得一清二楚。毕竟不是写辛亥革命,写六君子血溅菜市口,再画蛇添足加两个“戏”的局外人,让其在台上无的放矢胡说八道发上一大篇政治宏论,此类赘笔,看似词藻华丽,实则空洞乏味。与戏剧矛盾发展毫不相干。
鲁四老爷一上场,异常气愤地在自言自语发了几句牢骚之中,画龙点睛般地将人物的处世观勾勒得异常清晰了:
鲁四老爷:这个年岁,越来越不像话了!过得好好的,又来什么维新、革命,照这样的维来维去,革来革去,把有钱人革成了穷人,把穷人革成了有钱人,还成什么世界……革了再革,维了再维,这个世界,还成什么体统!这,这,真是!
鲁四太太:唱 国家事体少过问,
好好保养你身体!
鲁四老爷:革命党岂有此理,革得富人变穷人
唱 这样还成什么话?
简直来东放狗屁!
鲁四老爷做的第一位大事,便是为儿子阿牛攀了门高亲——张翰林家的千金小姐。他认为“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常礼”。他按此封建伦理的正统办了这件大事,当然自鸣得意,沾沾自喜。看他飘飘然的神气模样:
鲁四老爷:唱 我做事情不会错,
况且是,婚姻大事要我担当。
女家官宦书香后,
小姐品貌亦端庄。
陪嫁多,人品好,
可称户对又门当。
鲁四太太:唱 阿牛自己可知道?
鲁四老爷:什么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常礼!太太,你也学起维新派,革命党来了!这……真是……放屁!(一个喷嚏)
唱 一家之事由我主张!
这门婚姻我定了,
新春三月就拜堂。
鲁四老爷与鲁四太太对雇用祥林嫂的杯水微澜似的争执,反映出鲁府主人对此事处置的两面性,实质上,对祥林嫂和欺侮、凌辱、盘剥、态度,完全站在同一个立足点。当得知祥林嫂是从家中逃跑前来帮佣时,两老夫妻看法就有差异。鲁四太太是个妇道人家,看法挺实际:“……她这样的有力气,不贪谗,不偷懒,薪工什么的全不计较,一空就做,停了她,年底,祝福,或者过时过节,杀鸡宰鹅,扫地擦窗,通夜的烧火淘米煮福礼,都是她一个人担当了,短工不添,忙月也不添,我们省了多少钱?人家都说鲁四老爷家里的长工用着了,比勤俭的男人还勤俭!”而鲁四老爷考虑得簪缨世家名望声誉问题,不能为一个小小女佣败坏了家风清白。他埋怨道:
这都是维新害我老百姓,
连累租米收不成。
你既然底细都问清,
为什么,逃走竟会不知情?
……………
别人说的全是真,
亲眼目睹有凭证。
没有原因的话我不会听,
就是听了也不会信。
半月前,她到河边去淘米,
遇到他们的婆家人。
说是她的堂叔叔,
他居然,寻上我家来问讯。
两人争执了一黄昏,
难道你不问也不闻?
那他是不是不像他太太那样贪贪小便宜呢。非也,紧接下来一小段戏,非常精彩,南薇先生将这个土财主贪婪、刻薄、吝啬、势利的本质,刻划得淋漓尽致、入骨三分:
(这时鲁四老爷正在查账看。
鲁四老爷:怎么这两笔钱也不回收?
账房:去收过几次了,说是要求缓过三、四天。
(太太念赵佛来。
鲁四老爷:然而……不管她是怎么样,真的还不出,假的还不出,你派人去县里,就说再去收一次,告诉他们过期不还,是要押人的……
账房:(应之)是(欲下)
鲁四老爷:然而押东西也可以。
账房:(应之)是(欲下)
鲁四老爷:然而……东西要值钱的。
账房:(应之)是(欲下)
这不是信手拈来的闲笔,而是对道貌岸然鲁四老爷,作了一个绝妙的注脚。
等祥林嫂受尽祸灾,二度重回鲁府帮佣,南薇先生将鲁四老爷封建伦理卫道士的本性泄露无遣。他一贯主张女子要从一而终,寡妇再醮败坏纲常,尤其是年岁尽时祝福大礼,寡妇不乾不净之人,是绝对不允许触摸礼器祭品的,这是对天地的不恭,对祖宗的亵辱。鲁迅先生小说以《祝福》为题,也借助这民间习俗,对祥样嫂恭献祭礼先后两重天遭遇的描述,揭露封建礼教坑人害人的残酷性。南薇先生的处理,出人意料的构思和布局,也是极为精彩的一场戏。用非常独特的戏剧结构方式,揭示出鲁迅先生作品的深刻主题。就像一颗被埋了半个世纪的夜明珠,应该让它有出土之日,重放光彩!
祝福的习俗,在浙东地区是非常隆重的家庭祭祀大典。通常在年三十夜,祝福时有专用的腊器,也称锡器,实际上是锡与铅的合金。有玻璃罩的灯台、烛台、蟠龙为饰,非常漂亮,有高高的香炉,香炉纹饰有几层。酒盅碗盏花祥繁多,各有专用,不可混淆。平时放置在专用木箱内。鲁四老爷家应属四房。木箱上用广漆黑字写上“鲁伦四房”四个字。平时不用搁置一边,岁未祭祀之前,取出擦洗一清。通常祭品有三牡:公鸡宰杀洗净后口噙香葱一枚,大鲤鱼一条用红纸将眼蒙住,方肉一条上插小刀一柄。锡碗盛的都是素菜五谷。酒以黄酒为主。而上恭时必须恭恭敬敬,中规中矩,稍有疏忽,即被视作不吉利,会影响祖宗保佑,来年诸事不顺。
南薇在处理这场戏时,先用仆人的七嘴八舌作了大量渲染铺垫:
仆乙:消带(晓得——绍兴方音)哉!消带哉!早早消带哉!
仆甲:太太决定的。
阿香:老爷吩咐的。
三婶:等一会……就知道了。
柳妈:摆供的时候就知道了……
祥林嫂:哦,哦……(她欣喜地笑,兴奋了)我长远不摆供了,冬至节祭祖的时候,就没有让我去摆,那天我就是烧烧火,他们都说我不干不净的,他们都晓得,我做的都是祖宗不欢喜的。
三婶:现在你捐过门槛了。
祥林嫂:捐过了,捐过了。
柳妈:祥林嫂,你做得动吗?
祥林嫂:做得动,杀鸡宰鹅,淘米扫地都做得动。
阿香:我们都弄好了。
祥林嫂:那我……我扫地去。
仆甲:地短工扫过了。
祥林嫂:挂灯……
仆乙:灯,啊,老早挂好东哉。
祥林嫂:……擦锡器,擦锡器……
三婶:锡器,忙月在擦。
祥林嫂:……哦,那我……
柳妈:你还是等摆供吧。
仆甲:摆供罢,摆供罢。
仆乙:实格(绍兴方音:是的。)……
摆供品职司,其实“太太决定的”“老爷吩咐的”,不能让祥林嫂沾手。这个悬念,所有人都知道,只有祥林嫂一人还蒙在鼓里。突然出来一个名叫阿招的忙月(临时工):
我的名字叫阿招,
因为此地忙月叫。
老爷说,摆供辰光人手少,
太太说,迎接福神顶紧要。
现在天色已勿早,
福礼是不是已烧好?
众人:(一致同声)哦,摆供了!
(於是,搬的、拎的忙着。祥林嫂夺了阿招手里的福礼,紧跟着两个仆人抢先去了。阿招於是另外抬了盘福礼出去。
(锣鼓又响了,突然,小丫头子奔上。
小丫头子:啊呀,你们谁叫祥林嫂去摆供的?
三婶:怎么?
小丫头子:她闯了祸了。
众人:啊?闯祸?
阿香:我们没有叫过她。
柳妈:是她自己去的。
三婶:她闯了什么祸了?
祥林嫂自以为捐了土地庙门槛,为自己嫁两男人罪孽赎了身,身子干净了,便可像从前一样参与摆供大礼,却不知犯了大忌!鲁四老爷怒气冲天来至厨房:
祥林嫂:哦,柳妈,三婶,我打碎了,盛米的饭碗打碎了,阿香,打碎了!
鲁四老爷: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鲁四太太:早知道她会变成这个样子,倒不如那个时候不用了她!
鲁四老爷:我是怎么告诉你们的,这种人虽然可怜,然而败坏风俗……过时过节千万不好叫她动手,否则不干不净,祖宗也不要吃的。
鲁四太太:你动手也罢了,叫你放着,你偏不听,我米一拿,你倒往地上打碎了。
众人:啊呀,千碎万碎……
祥林嫂:我,我捐过门槛了!
鲁四老爷:(掴了她一掌)
唱 捐了门槛又怎样?
难道你,不祥之物就变吉祥?
你的命是比山硬,
真是时辰八字完全忘。
你同两个男人拜过堂,
你为两个男人做孤孀。
一个儿子遭了狼!
祥林嫂:我真笨,我真笨!
鲁四太太:是呀,你不知道春天里也会有狼……
鲁四老爷:唱 这都是,你命里注定无法抗。
自作自受自身当,,
你冲犯我家,福神菩萨太莽撞!
鲁四太太:唱 我们为你来设想,
你还是,趁早别处去帮忙。
祥林嫂听到要辞退她时,她急得手足无措,只能苦苦哀求:
祥林嫂:不,不,太太,太太,你是说不要我了,你是说不要我了,你不要我登在这里,你叫我到那里去啊?
唱 我是家破人又亡,
那里去寻人家帮?
老爷太太不收养,
我一定饿死在路旁。
鲁四老爷:我真有点不懂,她还有什么丢不下的?这个年岁,不让自己活得无趣,不让别人看得讨厌,为人为己,岂不是好?
祥林嫂:老爷,老爷!
唱 你不念今天念平常,
太太,太太宽宏本大量。
鲁四太太:唱 我们出钱你做工,
别的说话也不用讲。
阿香替她去铺盖打,
(白)照例这个月你还要做三四天,我也给你补满了一个月,你去领三百钱给她,叫她就走!
就这样,除夕之夜,风雪满天,她被鲁家无情地赶出家门。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这场戏,南薇先生没有正面直写鲁四老爷在摆供时阻止祥林嫂端盘摆供,而是将场景设在厨房。先让佣人们神秘兮兮,而且略带些优越感——“太太决定的”“老爷吩咐的”,不能让祥样嫂沾手福礼这一“机密”,他们都事先得到关照,看似随意,实际上用的是先抑后扬的手法,作了侧面迂迥的铺垫。只有祥林嫂还在做她的美梦:她用所有积蓄,在西镇土地庙捐了门槛,她自认为自己已一身干净,可以参与在鲁府是异常荣光的摆供仪式——实实在在,祥林嫂一生清清白白,并无垢污,只是封建礼教判定寡妇再醮,有违纲常,是不祥之物,这点道理,她是至死也弄不明白的。然后她自告奋勇动手摆起供品,结果打碎碗盏,酿成大祸。让鲁四老爷点穿这个悬念:“捐了门槛又怎样?难道你,不祥之物就变吉祥?你的命是比山硬,真是时辰八字完全忘。你同两个男人拜过堂,你为两个男人做孤孀。一个儿子遭了狼!这都是,你命里注定无法抗。”决定除夕风雪之夜辞退祥林嫂。祥林嫂再三恳求,无济於事。戏的高潮步步逼紧,节奏明快,自然无痕,最后她绝望地高声呐喊:“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这就是祥林嫂对封建礼教的强然控诉!她在万般无奈,无路可走的悲愤之中,决定去劈掉土地庙所捐的门槛,劈掉这欺人太甚封建礼教的桎梏……戏就是这祥自然而然地推向至高点,一气呵成,毫无拖沓,大气磅礴,令人窒息。南薇先生对戏剧节奏的把握,和对高潮戏的处理,是值得我们去作深层次的探讨,借鉴和学习的!何必再做些鸡鸣狗盗的丑事,来玷污越剧发展历史呢?不是自不量力,便是另有所图。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用得着有人去挑明吧?
《祥林嫂》最绝的两段唱,是柳妈和祥林嫂所唱:
柳妈:唱 祥林嫂你实在笨,
一撞就该送性命,
到现在两个男人在阴间等,
等你去了将你分!
祥林嫂:柳妈,这是谁说的?
柳妈:这还要谁说?谁还不知道?
唱 我看你快到西镇土地庙,
捐条门槛当替身。
千人踏,万人跨,
赎了你一世大罪名。
(白)唉!可惜白撞了一下。
(外边叫柳妈了。柳妈走后,祥林嫂更形恐惧。
祥林嫂:唱 祥林嫂你实在笨,
一撞就该送性命,
到现在两个男人在阴间等,
等我去了将我分!
我定要快到西镇土地庙,
捐条门槛当替身。
千人踏,万人跨,
赎了我一世大罪名。
“四大名编”无论如何表白,这几句南薇的唱词,你有什么高明办法绕过去?可惜我们的著作权法非常与众不同。创意是没有知识产权的,也不受法律保护。相似度超过60%,才好谈“侵犯” ,真叫笑话奇谈!
戏的尾声南薇又是如何处理的呢,剧本中未见提示。但在章力辉高义龙所著的《袁雪芬的艺术道路》一书中,找到了一段颇为形象的记载:
“尾声是在高升客店外。袁雪芬演的祥林嫂两眼茫然,拖着疲惫的脚步上场,她手里拿着鲁家奶奶发付的五百文工钱,铜钱一枚一枚地撒落在地上而毫不知觉。她见人就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但得不到回答。在恍惚之间,她囬忆起前尘,这里用类似电影的手法表现她的幻觉,概括了她的一生:
祥林嫂:祥林!祥林!
祥林:你快逃走!你快逃走!
祥林嫂:癞大叔!癞大叔!
卫癞子:祥林嫂,二十千!三十千!
祥林嫂:阿毛爹!
贺老六:你要好好照顾孩子!
祥林嫂:大伯!
贺老三:弟媳妇,明天我来收房子!
祥林嫂:老爷!老爷!
鲁阿牛:祥林嫂,你已经老了,这里用不着你了,你还是到别处去吧!
祥林嫂昏倒死在桥头的一个凉亭边,灯暗后复亮,又是大年初一了。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阿香由母亲领着去鲁府帮佣。她们走过祥林嫂的遗体,掩鼻皱眉,觉得不吉利。这段戏没有一句话,但与序幕相呼应。它形象地告诉人们,祥林嫂的悲剧还在继续,新的祥林嫂还在产生。阿香面临着的,不也将是祥林嫂那样的命运么?”
这出色的尾声余音袅袅,回味无穷。场面震撼,催人泪下。纵观原版,令人豁然开朗,真相一目了然。《祥林嫂》的历史地位是无法抹杀,是不容取代的!它,确确实实是“里程碑” 式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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