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看南薇的深山坳“婚礼”的生花妙笔
祥林嫂被鲁四老爷认定为“不祥之物”,是因为她有剋夫之命,嫁了两个男人,做了两番寡妇。聊以欣慰的两任丈夫:祥林与贺老六,都是实实在在的厚道人。只是被天灾人祸压垮了的不幸者,与祥林嫂同命运、共患难的人世间短暂的侣伴,虽未白首偕老,却也情深意切。
祥林病痨入骨,灯枯蜡尽之际,听得自己母亲与卫癞子已在暗中谋划,在他死后,将自己的妻子嫁往山里,来换取弟弟婚事的聘礼,他不忍心自己的妻子再醮里山受苦,他要妻子逃走,而且要亲眼看着妻子逃离火坑……短短一段戏,寥寥几句话,将一个善良、忠诚,极具人格的魅力的艺术形象,展现在观众面前。南薇先生用如此洗练的手法,处理祥林嫂首任丈夫祥林临终的戏,而且处理得有如此大的穿透力、震憾力,确实是神来之笔。这比让祥林嫂寻死觅活,蹬足捶胸,唱上大段漫无边际的唱词,着实要高明百倍!
祥林嫂与第二任丈夫贺老六的戏,南薇先生所用笔墨,那是浓墨重彩,用了足够的心思来塑造这对患难与共的短命鸳鸯。两场重头戏,铺开了当时下层民众所普遍受到的人间炼狱,这就容易激起观众的共呜和同情。两场戏每一小段,一环扣一环,就像无形的绞索,将两个凄苦无援、与世无争的山民,步步勒紧,逼至绝境。
贺老六化了所有积蓄——八十千铜钱,托卫癞子找了个寡妇成家。谁知这位寡妇媳妇倔强无比,认可撞死也不愿拜堂成亲。洞房之夜,面对头扎绑带,血痕斑斑的新娘子,他该说些什么呢?终不成哑口相对,坐等天明吧?他鼓足勇气,还是开口了:
贺老六:唱 新娘子,不要死,
我明白你肚里有心事!
人人全说山里穷,
其实是,山坳里日脚也宽舒!
村里靠的种田地,
山里打猎过日子
种田地,要完粮,要缴租,
打野兽,天灾人祸无牵制。
种田三春靠一秋,
打猎一年靠四时。
打多打少无人管,
不比他们,辛辛苦苦、勤勤俭俭、
秋收以后要归地主!
祥林嫂:让我回去!让我回去!让我……让我回去!
(祥林嫂情绪渐渐稳定,但仍热泪难止……
贺老六: 唱 新娘子,多哭无意思,
住在我家无坏处!
上无婆婆来指使,
下无姑娘多口嘴。
虽然是,有个哥哥不学好,
他是老早就不住在此
新娘子呀,我老六,一定决不亏待你,
你看我,有力气,有房子……
房子破旧我能修,
只要你愿意同我过一世!
白天你看我把枪试,
晚来我看你做针黹。
清早你为我烧茶水,
黄昏我为你说故事。
(白)你看,这都是他们送给你的银洋钿,还有衣料
祥林嫂:我不要,不要,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她将东西丢於地上)
贺老六: 唱 就是回去留不住,
过了明天也不迟!
你何苦,回去再把佣人做,
为财主店王去服侍!
屋檐底下做人难,
倒不如,在这里,自由自在过日子!
新娘子呀,我老六乱话说到此,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
祥林嫂: 唱 且听他,絮絮叨叨一番话,
细思忖,道理也不差。
我定定神,看看他,
山里人,倒也乾净不邋遢!
浓眉大眼透忠厚,
细声细语,句句说的是真心话!
一时上,我实在无法主意拿
难道说,我命中注定要改嫁?
猛然想起祥林夫,
我怎忍心撇得下!
待等熬过这一夜,
我再仔细想办法!
(穿好鞋子的祥林嫂,真的迟疑了。
(那件衣料竟被未熄的火盆燃着了。老六急上前扑灭了,送还她身边。
贺老六:你还要回去吗?
祥林嫂:(摇头,哭了。)
贺老六:那你不要哭。
祥林嫂:(哭得更厉害。)
贺老六:做什么还哭呢?
祥林嫂:(她开始听话地急擦去眼泪不哭了。)
贺老六:你的额角好一点了没有?
祥林嫂:(让他看)喔。
贺老六:啊?
祥林嫂:(微嗔)你碰痛我了。
婚礼上大吵大闹,略含微嗔一句“你碰痛我了”,矛盾就轻而易举化解了。
这段唱是《祥林嫂》一剧的华采唱段,词真意切,毫无矫饰,实实惠惠,明明白白,把一个忠厚老实的深山猎户内心世界,刻划得有血有肉,恰如其分。而且在处理祥林嫂心理演变过程时,也合情合理。她没有破口大骂“强盗胚”,实际上此时此刻,她撞昏苏醒,软瘫在床,早已没力气骂人了。而贺老六也没有必要为“强盗胚”的误解而滔滔不绝、气急败坏的辩解了,这太无趣了,太乏味了。再仔细品味品味贺老六的唱词,声情并茂,雅俗共赏,还用得着一而三,三而再地去“改进”吗?想抢夺就抢夺,想剽窃就剽窃,何必既要做强盗,又要立牌坊!这不清清白白明摆着吗?还要我来解释清清白白词意涵义吗?尤其祥林嫂叼念着“我要回去”,贺老六竟然也没有强性阻拦,或怨声怨气唠叨着“八十千”彩礼来之不易,岂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是说出这番话“就是回去留不住,过了明天也不迟!……”祥林嫂就是听了这番话,才缓过气来打量起这个山里陌生男人,唱出了:“且听他,絮絮叨叨一番话,细思忖,道理也不差。我定定神,看看他,山里人,倒也乾净不邋遢!……”就显得合情合理,层次分明,节奏紧凑,贴切真实。为什么要改得不伦不类?还硬说“四大名编”是“根据鲁迅原著改编”,“与南薇无关”!凡提及当年越剧改革旧事,请再也不要拿“四大名编”大作来滥竽充数,以此标榜,以假乱真。不清不白的事,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应该说应该做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干起来总不够正大光明,尽管目前菜市场上,狗肉要比羊肉贵,也不能真伪混淆,是非颠倒。这与党一贯“实事求是”谆谆告戒是不是相去甚远?
之后,这对硬凑起来的夫妻总算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白天山里把枪试,
晚来灯前做针黹。
清早厨下烧茶水,
黄昏门边说故事。
光阴似箭岁月逝……
但好景不长,不久,贺老六得了伤寒症,祥林嫂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让卫癞子作保,借了高利贷。而贺老六的大哥是个混混之辈。一娘生九子,九子十条心。他想将祖屋抵押,托人借钱,被贺老六怒斥一顿。这也为祥林嫂失子丧夫之后,被大伯赶出门,留下伏笔。接下来卫癞子前来逼债,并将贺老六打晕在地。贺老六伤寒复发,祸不单行,儿子阿毛被狼叼走……灾难接二连三而至。临终前他深情地向祥林嫂倾吐出肺腑之言:
贺老六:阿毛娘!
唱 阿毛娘,你真苦,嫁了我!
好日脚从来没有过,
坏日子早夜伴你我!
愁这个,愁那个,
临到头,一场无结果!
牛一样的操劳,马一样的做,
受尽了冻受尽饿。
烧火挑水领孩子,
抽空还要服侍我。
别的人,说你的命生得硬,
我偏说,你一生一世受尽人欺侮。
从前我是还糊涂,
现在想想都清楚。
祥林死,不是你的错,
卖你到山坳是你婆!
别人硬说你姓了贺,
还说你命硬要克丈夫!
祥林嫂:老六……(大哭)
贺老六:唱 可怜你,别人欺你你难对付,
你一肚的冤枉无法诉。
贺老六在临死之前,说出了他心灵深处对自己妻子的看法。祥林嫂一切悲惨的遭遇,并不是她的错。贺老六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可怜你,别人欺你你难对付,你一肚的冤枉无法诉。”一个忠厚老实的山民形象,刻划得栩栩如生,让人难忘。
尽管贺老六与大伯为典卖祖屋之事吵过嘴,为了让祥林嫂在他死后不受欺侮,这条硬汉子只能低声下气求恳大伯:
贺老六:看在亲生弟兄面上,看在爹妈面上,哥哥你要答应我,答应我!
唱 放他们母子一条路!
而这位亲哥哥在贺老六死后,一面假仁假义劝慰弟媳妇。临走时,又是用一句话,撕下了他脸上的一付假面具:
大伯:弟媳妇,不要哭了,总有办法的,哭也没有用,办后事要紧!明天我带人来看房子!
“明天我带人来看房子!”
一句话点题,毫无赘笔。舞台处理乾净利索,南薇先生对编剧技巧的娴熟和舞台上节奏的把握,正显示了他力透纸背的功力。这也正是傅全香前辈称他为“编剧奇才”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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