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薇在拜会许广平先生时曾说过:“我们是在保证剧场和剧团老板有利可图的情况下改革的,还要考虑到越剧观众的欣赏习惯,要有小生、小旦的戏,在改编《祥林嫂》时,可能要加进一些爱情情节呢,设想把牛少爷与长工的女儿祥林嫂有段青梅竹马的关系,后少爷变成鲁老爷,赶走祥林嫂,增加了悲剧性。许先生似乎非常理解我们的处理,说:‘只要不损害原著的精神,就按你们自己的想法增減吧’。”(《袁雪芬自述》43页)
所以在《祥林嫂》改编中,事先是征得版权持有人同意的。但比原著小说多出了个牛少爷这个牵头皮的人物。演出后还是有人提出这有损原著精神的意见,持这种观点的毕竟是个别的,如鲁迅先生好友胡风就曾向许广平提出过此类意见。但大多数评论还是褒奖的多:“……它的改编没有背弃鲁迅先生原作精神,虽然它稍强调了男女之间的情爱,但它并没有忘记从这里面烘托出、显示出封建社会的农村里一般妇女所背负的苦难与她们悲惨的命运。”(《祥林嫂》俞苹文《世界晨报》1946年5月8日)
话虽如此,1950年东山越艺社再度赴北京演出该剧,南薇主动删除了所有相关牛少爷的戏。
但过了六年,即1956年,在1955年南薇遭受被中国作家协会开除处理次年,吴琛就还是以多了个牛少爷为理由,联同袁雪芬、张桂凤、庄志,理直气壮地用十天时间对《祥林嫂》进行“再改编” ,霸占了越剧改革的制高点,“里程碑” 的桂冠从此被他们四人分而戴之。至於历史,谁能证明?剧本文字?没了!电影拷贝?被老板带去台湾,台湾还是蒋匪邦的地盘,谁能去查?查不到?那就认命吧!
但天公有眼,这本即将被送至造纸厂的孤本,一个甲子之后,竟然横空出世!
从鲁迅先生短篇小说《祝福》,改编成越剧剧本《祥林嫂》,改编者通过对原作的研读,在理解作者创作意图之后,有所删节,有所增添,在全新体栽的框架内,重新构筑作品的叙事方式,进行二度创作。只要征得原作著作权享有者的同意,这便不构成侵权。南薇於1946年改编的成功,许广平先生及当时的众多文化界重量级著名人氏,如田汉、费穆、张骏祥、欧阳山尊、白杨、梅朵……也都予以肯定和认可。至於在评论中对增添牛少爷一角,除个别评论者略有微词,一般认为也无伤大雅。此后,袁雪芬等人,在南薇横遭飞来之祸,被批斗,被封煞,最终导致被开除作协会藉,在逼得他难以启齿,难以自白之时,当着原改编者眼皮底下,明火执仗篡夺原改编者南薇越剧剧本《祥林嫂》著作权时,用的仍是这个借口。那可是仅仅相隔一年不到时间,就迫不及待伸出黑手。尽管他们也装模作样向周总理作了汇报,总理也同意要修改,可总理也並没有指示要撇,撇开南薇让你四个人照南薇框架作改头换面的所谓“改编”。 从此以后,《祥林嫂》的演出与南薇再无瓜葛,无论海报说明书上,都确切无误地标明“根据鲁迅原著改编,改编作者:吴琛、庄志、袁雪芬、张桂凤”。对於南薇创造的卫癞子这个反派重要形象,尽管还在演员口中癞子、癞子地叫,但文字上却已改成“卫二叔”了。这“卫二叔”的“创意”是那位编剧的“独创”?不便妄猜。但做贼心虚,欲盖弥彰的心态,却表露无遗。真让人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兴叹!真是一个黑色幽默。
由於雪声剧团首演的《祥林嫂》剧本重新浮出水面,使我们完全可以将南薇先生的原创本和“四大名编”的杰作进行实质性的比较,孰优孰劣,孰真孰伪,真相便一目了然。 “雪声”、“东山”两个版本的全剧剧本的重现江湖,南薇先生主要代表作品:《梁祝》、《祥林嫂》、《山河恋》、《孔雀东南飞》、《团团转》、《阿Q正传》、《西厢》……都已初步整理完毕,出版《南薇剧作选》的条件已然俱备,南薇先生后人已着手准备出版事宜。其它佚失的早期作品,有可能散落民间或某个团体资料档案库里,到时机成熟再拾遗补阙吧。
祥林嫂与牛少爷在剧中究竟有多少纠缠,祥林嫂童年时到过鲁四老爷家这一假设,有没有有此可能性和合理性,这一增添的剧情是否附合绍兴地区民间生活的真实性和现实性,作些深层次进一步的探讨,应该有利澄清某些被刻意掩盖的历史事实。
鲁迅先生当年是国统区左翼作家群体中的一面大纛。他之所受到国民党统治者的忌惮,并非是他的小说,而是切中时弊的杂文,似匕首,似投枪,篇篇檄文均击中当政者的要害。南薇创作《祥林嫂》之时,鲁迅先生已逝世十载,但余威尚存,足以令当政者闻名丧胆,心有余悸。因而,即便在当时,写《祥林嫂》,也还是有一定政治风险的。
鲁迅先生还有一篇小说《故乡》,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名篇。同样用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其中主角是闰土,幼年时也到过“我”的家,与“我”交往甚密,对“我”留下难以磨灭的童年记忆。“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闰土教“我”在大雪天如何捕鸟,夏天在海边如何拾海贝“鬼见怕”、“观音手”,在西瓜田里如何“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等闰土离开时,“我急得大哭……”三十年后我重返故乡,再见闰土,在生活的重压下,幼年的旧伴,一个生龙活虎般的少年,已变得木讷迟钝、愁苦万状的未老先衰的老农了:“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如果将润土,换作祥林嫂,儿时的记忆,不是捕小鸟,拾贝壳、叉野猹,而是办家家、做儿戏、假拜堂……是不是也合乎情理呢?是不是有此可能呢?是不是有悖现实生活规律呢?是不是就此阶级调和了?依我看,这段增添的剧情与鲁镇上的风土人情,恰有着似曾相识的吻合。并不显得突兀与陌生。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故事。
祥林嫂与牛少爷的戏,主要是第一幕,之后还有两小节戏。
戏一开场,南薇仅用两句合唱,点明了祥林嫂的来历:
“卫家姑娘许祥林,
我们应该叫她祥林嫂。”
接着,通过鲁四老爷家的一些佣仆:柳妈、三婶等人七嘴八舌的闲聊,介绍了卫姑娘幼年之时,也曾到过鲁家,与鲁家牛少爷青梅竹马,有过总角之交。只是多年未来,昔日的小妮子,已出落得成了青春焕发的大姑娘,而且已许配了祥林,是个未过门的媳妇。多年未见,少不了旧事重提,将孩提时候的儿戏,拿来趣笑逗乐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常事。等牛少爷出现,与幼时旧伴重聚,就有大段追忆往事,略带挑逗的小生唱段,这也是戏曲团体里“因人设戏”的寻常之举。当时当家小生范瑞娟,粉丝成群,许多观众是冲着她才来看戏的。如果戏份少了,作为衣食父母的观众不买账,影响票房,对於任何一个“自负盈亏”的私人剧团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当然这个理由,不能说明牛少爷这个人物赖以站得住脚的依据。更不能证明是否有损原作者创作的意图和主题。尤其是对祥林嫂的形象,是否造成扭曲和伤害。或者是画蛇添足,多此一赘笔。不妨引用几段原词看看:
牛少爷:卫姑娘!(拉了她的手,她怕,想推开他)你怎么到今天才来呀!
唱 我与你青梅竹马常来往,
耳鬓厮磨兄妹样。
从小大家来约定,
日后长处在一堂。
可记得盟山誓海亭子边,
夫唱妇随木栏旁。
(他拉她双手走到窗边,向亭子望。
(他好像怨恨的,她有感羞娇的。
谁想你,一别就是四、五年,
害得我,日夜相思苦难当。
几番想来探望你,
几番全都变梦想。
都是你的良心变,
害得我,朝朝暮暮两泪汪!
卫姑娘:(安慰他)少爷!
唱 妈妈说,你我贫富不相仿,
与你游玩够不上。
妈妈说,你我已非小孩子,
旁人议论要提防。
况且我,终身已经许祥林……
牛少爷:啊?你攀……攀亲了?(他失望了)
卫姑娘: 唱 妈妈做主理应当。
牛少爷:什么应当不应当,我问你祥林是谁?
卫姑娘:一个长工。
牛少爷:唱 他是长工不要紧,
一切有我去调停。
祗要祥林肯退婚,
种种疑难我担承。
卫姑娘:唱 母亲之命订好婚,
旁人不好来变更。
牛少爷:我不管!
唱 我要祥林来退婚,
不管旁人有议论。
他要田地就田地,
他要金银就金银。
倘然祥林再不肯,
另外替他姑娘寻。
卫姑娘:(她迟疑了)你想……
牛少爷:(热情的,稚气的)
唱 我想告诉爹娘听,
要你留在我家门。
白天窗下共读书,
晚来灯前看拈针。
清早亭中诉衷曲,
黄昏栏边眺月明
记得么?(强迫她做当初情景)
当初你我曾游戏,
两小无猜假成亲。
亭子上面天地拜,
栏干边头结同心。(他逼过来了)
卫姑娘:唱 现在二人都长大,
想不到游戏之事当了真。
牛少爷:唱 更是夜深人静后,
卫姑娘,我还要偷偷来接吻。
牛少爷是个纨绔子弟,嘴上说得天花乱坠,那只是调调情而已,这正好说明祥林嫂在暗无天日的时代里,始终难逃被侮辱和被残踏的命运。祥林嫂的悲局,有人说与英国作家哈代笔下的“苔丝”命运相妨,也是不无道理。
当鲁四老爷为他择得张翰林家千金这门高亲,门户相当,牛少爷马上欣然答应,将刚才对祥林嫂那番信誓旦旦的表白,早已抛至九霄云外。新婚之日,当女佣阿香向他提及祥林嫂时,他马上口吐真言:
这是年轻开玩笑,
那个和她很要好,
老爷说,她的身份也不配,
只好去配祥林这种穷赤佬。
牛少爷遇见祥林嫂,他们俩又一次对话:
牛少爷:嗯。
唱 祥林嫂,听我道,
过去我们很要好,
现在虽然都成婚,
交情仍旧忘不掉。
祥林嫂:唱 少爷休要胡言道,
什么交情忘不掉。
我是穷人你少爷,
我只好配庄稼佬。
牛少爷:唱 什么穷富不相配,
私下相好无所谓。
你我本来在一道,
以后请你常常来。
(牛少爷动手动脚,祥林嫂避开……
祥林嫂与牛少爷的所谓“感情纠葛”对手戏,就是以上这些内容。可以说无伤大雅,极为寻常。跟现在某些“重编”红色经典的“创新”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小儿科”到极底了!
此后还有两小节过场戏。戏虽不多,但戏味实足。
第三幕第一场,就有下面一场戏。牛少爷对在他家帮佣的祥林嫂又不规不矩起来,被应菊芬饰演的牛少奶奶撞见,一段对话写得非常传神,耐人寻味:
…………
牛少爷:烧饭慢一点去。
唱 你到我家过了冬,
现在已到八月中。
这些日子见了我你总是,
祥林嫂啊,避到西来躲到东,
今夫好得有机会,
我和你,要说的话是满心胸。
祥林嫂:唱 现在比前更不同,
你是少爷我女佣。
你若同我多说话,
别人又要是非弄。
牛少爷:唱 既然你在我家做女佣,
有吃有穿不愁穷。
你拿什么来报答?
祥林嫂:什么?
牛少爷:唱 报答我少爷恩义重?
祥林嫂:唱 什么恩义我不懂,
我只晓勤俭去劳动。
少爷啊,请你不要这样讲,
还请少爷放尊重。
牛少爷:祥林嫂,难道你……
唱 你何必如此装朦懂,
过去情义付东风!
倘若你肯答应我,
自然另眼来看重。
(牛少爷用手拉祥林嫂,祥林嫂急避,正夺门出,少奶奶立门外。
少奶奶:喔,我不晓得你们在谈心!
祥林嫂:少……少爷刚才叫我寻你。
少奶奶:原来你们在寻我……你在哪里寻我?
祥林嫂:刚想去寻……少奶奶就来了。
少奶奶:(向牛)你寻我吗?
牛少爷:唔,没有什么事。
少奶奶:我知道了!
祥林嫂:现在我要到厨房里去了!现在……就要去了……去烧饭去……
少奶奶:(向牛)你为什么不回答她?……怎么连我也不回答?……生了 气吗?告诉我你生了谁的气?……谁气了你?
牛少爷:(回头)你气气我,我在生你的气!
少奶奶:生我的气?生我什么气?
牛少爷:唱 我有事情差她做,
你吃乾醋为哪桩?
鬼鬼祟祟来偷听,
问你应当不应当?
(把茶几上烟灰缸掷向门外。
少奶奶:唱 我是并非来偷听,
一切请你要原谅。
你们两人在一淘,
我倒不会来管账。
不过是你是主来她是仆……
祥林嫂:唱 奶奶宽宏又大量。
少奶奶:唱 万一被人来看见,
传扬开去不像样。
做人应该守本份,
主仆应该分清爽。
另一段戏,卫癞子上门诱逼敲诈祥林嫂,祥林嫂欲向牛少爷商借些钱来应付卫癞子的纠缠,结果连启齿的机会都没有。最后眼睁睁被卫癞子带来的人抢上了船。“江水滚滚浪滔滔,轻舟已到贺家坳。”
这就是祥林嫂与牛少爷所谓“恋爱全过程”。解放后,【东山越艺社】由傅全香主演的《祥林嫂》,所有与牛少爷有关的戏南薇先生已将其全部切除。这次“东山”演出说明书重现江湖,一字不漏全文刊载剧本内容,使人们对袁雪芬以此理由掠夺《祥林嫂》,实在是摆不上台面的理由的真相,可以找到完全合理的解释。她凭借的是权与势,是彻头彻尾的一种“强盗胚”行径,还要以此作为纪念性演出,真不怕贻笑大方,千古留“仿”,人到了脸皮都不顾的地步,令人又复何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