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祥林嫂》被誉为越剧改革里程碑,几十年反复宣扬,几乎已成定论。但它的诞生,全凭化装间里一席谈,实在有些夸张。而这块“里程碑” 早就有赝品所替代,“原碑”横遭毁尸灭迹,却是不争事实。当然表面上还不得不承认,创作越剧《祥林嫂》编剧和导演衹是一个人,那便是南薇先生。《祥林嫂》降生之日,看过的人,见证的人,太多太多;而当时报纸上赞誉文章白纸黑字,要消除干净也无能为力;虽说后来拍过电影,但拷贝没了,解放后,中南海怀仁堂第一次拉起幕布放电影,放的就有《祥林嫂》,随即拷贝失踪,据称被拍电影老板带去台湾,现如今来去台湾已是家常便饭,也不见有人重提旧事,追根寻底,这条讯息仍是扑朔迷离,真假莫辨,《祥林嫂》拍过电影,编者导者均还是南薇先生。撒谎要撒得面面俱到,天衣无缝,将十来盘电影胶卷私带出境,绝对无此可能。於是便出现了十分怪异的现象,台上演的是赝品《祥林嫂》,掛名编剧的也是赝品泡制者四大名编,而在文宣上,还拉着空有其名的南薇招摇过市,真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如此咄咄的怪事!但首演的剧本在哪里?早被坚壁清野,尸骨无存。要想还历史本来面目,倒还不大容易。
好在沪上有位达人,大名林鸥,喜欢捜集旧报章杂志之类文字古董,他在文庙旧书市场淘到一大批“活宝”,那是主管演出市场单位清理出来的“废品”, 自建国以来,凡各剧团在上海上演的戏,都要向文艺市場主管部门上缴一份剧本以备审查,所以这些废品中,竟有四五千册油印备审的剧本,其中就有《祥林嫂》的演出油印本,以及北上演出经南薇亲自删改后易名《祝福》的说明书。这册《祝福》说明书与以往发现的《祝福》说明书大有不同,因为它怕北京观众听不懂越剧方言,特地刋豋了全剧的唱词和白口,这就为我们参照和对比“真假祥林嫂” 优劣提供了确切的材料,为澄清事实提供了必要的依据。
南薇出生在1921年12月,《祥林嫂》上演於1946年5月6日,他创作《祥林嫂》之时,只不过是廿四、五岁小青年,但当时也已结婚两年。
他的妻子范淑华,比他小五岁。他俩在大三元饭店邂逅,一见钟情,便成眷属。范淑华出生在一个普通职员家庭,她父母生下一男二女,她最小。她哥哥范树康,为适应地下党活动需要,即随母姓改名吴康。吴康於1938年,他18岁时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她家住在白克路(今凤阳路) ,贴近西藏路,有时地下党在她家里开会,她便拿了条小板凳坐在家门口,一有动静,便通知哥哥,立即隐蔽戓撤离。那时地下党开会规矩很严,会抽烟的必须自带烟灰缸,临走又必须将烟灰缸自行带走,不能留一丝痕迹。所有文件便藏在老虎天窗外瓦片底下。解放后,吴康首任上海四川北路区(虹口区) 第一任区委书记,后任市委统战部付部长、仪表局党委书记、政协常务委员等职。当年在之江大学读书时便搞学生运动,他所在的之江支部中,就有几位后来担任中央领导工作,如乔石、吴学谦、钱其琛等同志。
这里必须提到另一位与《祥林嫂》诞生有关联的同志,丁景唐。他是吳康中学里的同学,也是吴康入党介绍人。建国后,历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宣传处、新闻出版处处长,上海新闻出版局副局长,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等职。中学毕业后,丁景唐考入上海东吴大学,吴康考入之江大学。尽管这两个大学都在南京路上大陆商场(今东海大楼) 內上课,但根据共产党地下工作的组织规定,两个朋友从不互相串门互访。碰巧的是,1946年的一天,丁景唐在街上偶然遇到吴康,当他知道吴康的妹夫南薇在著名越剧名伶袁雪芬领銜的雪声剧团做编导时,就送了他一本他编著的《妇女与文学》,要吴康把此书转给南薇。吴康很关心自己妹夫的进步,便请老同学介绍些文艺界朋友与南薇认识。
《妇女与文学》中有一篇文章题目是《祥林嫂--鲁迅作品之女性研究之一》,丁景唐在这篇文章中,叙述了祥林嫂的悲惨遭遇,分析其社会原因,文章的最后一段写道:“祥林嫂是三十年前的女子,在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有这种人物没有呢?……今天的妇女不能再有祥林嫂的命运了。在进步的巨浪狂涛中像祥林嫂一类型的乡忖质朴的勤劳妇女已经变得坚強,知道为人类和自己的幸福奋斗。”他认为祥林嫂的遭遇完全可以编成戏。这样可以让更多人知道,中国妇女不能再像祥林嫂一样逆来顺受,被人欺侮,必须要奋起斗争,寻找自己的前途。
由于受吴康的嘱托,他就让从事业余戏剧活动多年,担任《时事新报》的影剧特约记者廖临(笔名罗林、叶平) ,以“阿康哥(指吴康) 介绍我来认识你”的名义去同南薇交朋友。所以《祥林嫂》一开始酝酿创作,就直接在地下党的邦助下进行的。
至於为大家所熟知的在化装间里,南薇读鲁迅小说《祝福》给袁小姐听一节事实,南薇生前几番提及,与流传的说法稍有不同。当时袁雪芬听了以后是有所疑虑的,曾诘问南薇:“这种戏有人看啊?”南薇跟她谈了祥林嫂遭遇很苦,观众欢喜看苦戏,肯定会有人看!“我可以保证有人看。”就这样答应一试。至於袁雪芬常说的一些似真非真的话,南薇表示“没有印象”。 反正是些加油添彩的情节,无关紧要。
南薇有个朋友,在宋庆龄先生那儿工作,听说南薇改编《祝福》,便对他说:“改编鲁迅先生的作品,最好事先证得许广平先生同意。”经这位朋友斡旋,南薇和袁雪芬一起,豋门拜访了鲁迅夫人许广平。路上南薇叮嘱袁雪芬,见了许广平,要称呼“先生” ,切莫太太、夫人胡乱叫。通过拜会,许广平同意雪声剧团改编上演鲁迅小说《祝福》,更名为《祥林嫂》。最后许广平提出彩排时须给她一些戏票,她要招待文艺界朋友观剧。
果然,明星大戏院彩排那天,剧场里高朋滿座。这让南薇和袁雪芬都异常兴奋,他们拉开大幕一角,从幕缝中偷窥这些沪上文化界名人,这些上海滩上的达人,都是久闻其名而难得一见的,这次悉数光临,脸上不啻陡增光彩。且将这许多名人摘录於下:
顾毓琇(江泽民、朱镕基在清华大学求学时业师,清华大学工学院创始人之一,曾任中央大学、交通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同时也是中国话剧发轫者之一,曾创办上海戏剧专科学校,即上海戏剧学院前身。创作作品有《孤鸿》;《张约翰》——梁实秋主演;《国手》;《琵琶记》——闻一多、梁实秋、冰心主演,演於美国波士顿;《国殤》;《古城烽火》;《岳飞》——三剧抗战话剧均演於重庆;《白娘娘》;《项羽》;《荆轲》;《苏武》;《西施》等历史剧。还曾任国立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前身,首任院长,国立交响乐团团长等职。) 、张骏祥(电影导演) 、黄佐临(话剧导演) 、李健吾(翻译家,戏剧家) 、史东山(电影导演) 、洪深(电影导演) 、费穆(电影导演) 、田汉(戏剧家,国歌词作者) 、欧阳山尊(戏剧家) 、吴祖光(剧作家) 、丁聰(漫画家) 、张光宇(画家) 、张振宇、徐调孚(郑振铎、叶圣陶得力助手,《小说月报》、《东方》著名杂志编辑,整理编辑《六十种曲》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等) 、胡风(作家) 、白杨(电影演员) 等。
当时《新民报》是这样报导田汉看戏的:“田大哥於昨晚(六日) 来沪后首次观光‘滴篤戏’ ,他是单枪匹马在启幕前五分钟到了明星大戏院。依旧戴着他的深度近视眼镜和那套深色西装。坐在楼座的正中座位,旁座的白杨、张骏祥、小丁都忙着与他握手问好。《雪声》预演鲁迅原著南薇编导的《祥林嫂》悲剧,特约戏剧家参观,楼座几全为剧界所占。吴祖光,刚自京来沪之张光宇兄弟,史东山,欧阳山尊等等,群英大会。……田氏正襟危坐,认真观赏,虽他不很熟悉绍兴话,但於每幕幕落时连呼:‘这是生活的,人情的,不错的,有道理的’,衷心好感。演员全由女扮,田氏若有所得:‘中国的女人都可以演戏,只要稍加训练’。 戏演到动情处,白杨小姐眼眶子濕了。它确太感人了。”(五月七日《新民报》)
演出结束后,许广平到后台向演员们表示祝贺,她对鲁迅作品第一次搬上戏曲舞台感到兴奋,说这是对进步力量的一种支持。
《祥林嫂》的整个创作过程,都得到地下党直接的支持下进行的。在《祥林嫂》彩排之后,田汉就与袁雪芬见了面。缪临回忆说:“……约定了田汉要见袁。我先去石门路(原同孚路) 大中里于伶家联系了。田汉当时刚从重庆回上海,是田要见袁,会见时,于伶和柏李同志都很忙,招呼一下就离开了。就是袁和我三个人。田很健谈,讲了我国各色各样剧种的特点……”会见时,田汉侃侃而谈,对《祥林嫂》提了诸多意见。南薇事后也由衷地说:“这些正是我们所忽略,或者我们已经注意而无从着手解决的困难。”通过这次会见,南薇和田汉从此结下深厚的友谊。
所以《祥林嫂》的诞生,是在地下党直接指引下结出的硕果。许广平在会见南薇一行人时曾说过:“你们要演这个戏,不容易啊。现在我们这个地方谈鲁迅就要受威胁,看鲁迅作品好像都被赤化了,连找个工作都困难。在这种情况下改戏,真是难为你们了。”所以南薇在上海这个国统区敢於编导左翼作家旗手鲁迅先生的作品,是要有一点勇气和觉悟的,那个年代“飞行堡垒” 捕人抓人的大红警车,不时横冲直撞在大街小巷呼啸而过,谁也不敢担保那个时辰会厄运陡降,落入魔掌。所以《祥林嫂》1946年的诞生,是阴云密布中的一股闪电,不是风和日丽年代万里晴空中的一抹阳光。
然而这一抹“阳光”还是在十年后的某一天出现了!固然这“阳光” 一词用得十分不够妥帖。1956年的上海,对南薇而言,感受到的决非是“风和日丽,万里晴空” ,而是一派阴霾。这是后话。
《祥林嫂》的彩排惊动了上海文化界,沪上各大报纸纷纷予以报道,赞赏,细数报道文章的作者们都是左翼文化阵营进步人士,如笔名罗林、叶平撰稿人,本来就是地下党委派去剧团开展工作的廖临;另一名撰稿人袁鹰(田钟洛) ,也是地下党员;而梅朵则是《文汇报》大名鼎鼎的第一号笔杆子。这场媒体宣传攻势,不是地下党在推波助澜,岂能有如此轰动?这些赞文《袁雪芬自述》中有大量摘录,这里就不赘述了。
剧场更是场场満座,而且还多了三成加座票,真可谓是一票难求。甚至在电影《太太万岁》的演员对白里,也有赞扬《祥林嫂》的台词出现。可见当时《祥林嫂》已成为街坊邻里闲谈的话题,影响之广由此可见。。
《祥林嫂》被称之谓越剧改革“里程碑” ,並非浪得虚名。首先题材上完全突破,打破了越剧习惯於演些缠绵悱恻爱情戏的局限。祥林嫂的悲惨境遇具有极强的现实性,这是被侮辱被蹂躏的农村中最低层的劳动妇女的形象,她的命运遭遇具有普遍的典型意义和代表性,《祥林嫂》的舞台触角,已经触到了社会最阴暗的深层次处,充分体现了鲁迅先生文章,如投枪、如匕首的犀利风格。舞台上也是一派现实主义写实画卷。布景,是写实的:服饰,是写实的:演员表演也不见水袖摔摔、兰花指翘翘,而地地道道生活化了。整个演出,仿佛脱了胎,换了骨,彻底颠覆了越剧在观众心目中的形象。原来越剧不一定在古人圈子里打转,也可以说说人们自己生活中的故事,一下子让人开了窍,让人看到了越剧演出辽阔的前景。这便是《祥林嫂》的“里程碑” 的意义所在。
南薇是幸运的,幸运的是他获得了创作上的一次难以多得的机缘,幸运的是他有吴康这么一位身份特殊的妻舅,幸运的是这齣戏的成功让他登临了艺术殿堂的一阶巅峰,但随之而来却是种种不幸。而这种不幸不是来之当时的反动政府,《祥林嫂》虽具有毋庸置疑的革命性,但却未遭遇反动派的封煞、禁演,让他遭遇厄运的,恰恰来自一度与他同甘共苦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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