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又一齣背运的好戏《月光曲》
从纯戏剧角度看,《月光曲》有情有节,有爱有恨,乐曲每每奏响时,总有跌宕的亊变骤起,而《月光曲》的旋律始终縈绕全剧,将戏一步步推向高潮,将主人公一步步投入深渊。戏是纯粹的悲剧,但对这位女主角,观众不见得都会对其同情,因为她——回部的若耶公主,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这个人是侵略者,清政府的貝勒爷,他是来打她的部落的,受伤后脱离了清军部队,在茫茫大漠中挣扎着,喘息着,奄奄一息,危在旦夕。若耶不仅救了他,医好了他的伤病,在侵略者假情假义诱惑下,她背叛了她的父亲,背叛了她的部落,与澜貝勒双双堕入情网,堕入爱河。他们在草原上成了亲,生了子,这一幕幕虚情假意的喜剧在月光下进行着,既浪漫,又畗於诗意。伴随着他们的是《月光曲》优美的乐曲:
“月光光,照四方, 照到回帮回教堂。
月亮好像对我讲, 说我比他还漂亮。
“月光光……,
照见情人淚满眶, 情人情人天天想,
何年可以回故乡? 几时回去望爹娘?
情人情人你莫盼望, 情人情人你莫思量,
但等明月上了窗, 送情郎,回故乡!回清帮!”
若耶在月光曲的歌声中将澜貝勒送回清帮,澜貝勒临别时还信誓旦旦说待等明年衰草重绿时,定回草原团聚。可是黄鹤一去,再无影踪。若耶日思夜想,雪山败草,月园月缺,啍上几声月光曲,怎么也难慰心上的寂寞孤独。於是她带了儿子上京寻夫。谁知到了贝勒府,谁也没有将她当若耶公主看待,连心爱的人也毫无掩饰地称她为“亡国奴”。 她的希望,她的梦想,她的月光光……彻底破灭了。
写这齣戏的初衷还是积极的。南薇主要想鞭挞汉奸叛国贼,主题思想十分明确:凡汉奸叛国贼最终不会有好下场。南薇也确实化了大量的心血,他在剧情介绍时是这样描叙他写作时的心态的:
“月光曲也是革新期间的一支剧曲,这戏的演出期为一九四五年的十月十五日至同年的十一月四日共计二十一天,在许多戏中我却偏爱着这戏,原因是它有一股味,这味不可名状,有些现实,有些幻想,我写这戏的动机远在絕代艳后之前,但完成它时已在三个月以后了,在这里我似乎並不是按着规矩来制作的,这戏的分幕也异乎常戏,‘祇要便利演出效果,不屑搭一堂佈景来演五分钟戏’ ,有人说这是表演主义?也好,不管它什么主义,反正我们不是为了主义才演戏,只要是那末回事就成,全剧中心是说明叛国者的下场就是死,而这戏的发展除去幕外竟有十一幕之多,使我自己看了也不觉一惊了,在起初我本想利用转台,但卒因时间及资力的不够而作罢,於是不得已而求其次,闹成强盗演出(蓋抢景抢到底也) 的局面。……”
南薇在导演该剧时,用了全写实的佈景装置。要求换景的时间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完成,以免影响观众赏剧的连续性而破坏了业已入戏的情绪。这就难为了技置组舞台工作人员,十一幕戏佈景十一堂,堂堂佈景都要抢景,日夜两场,每天要抢廿二堂景,总共演了二十一天,当时的佈景片子又笨又重,每场戏演下来,个个筋疲力尽,这二十一天,不知是如何撑下来的。好在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倒也没有叫苦连天。
“……又有人说这戏和蝴蝶夫人很像,的确薛尔维雪耐的蝴蝶夫人对我不无影响,然而,当时我构造此剧的初意,却並不曾想到蝴蝶夫人,祗是结尾的时候,我想到了它,於是我在第三幕中澜貝勒别后補加了那个脚炉和水烟,当然这不容否认是从那个软椅和烟斗上脱胎来的,同时最后若耶公主的结果也就在此时肯定了。……”
南薇借鉴好莱坞电影细节处理,根据国人习俗,得到民族化的运用,四两拨千斤,於细微处揭示人物的真实性,可信性,他的导演水平日趋成熟。
“……现在我再谈些其余的事吧,说也奇怪,月光曲这支主题歌,也不知几时侵入到我的脑子中去的,这整个的故事好似全为了这支插曲构造的,澜貝勒夫妻在桃林的遊唱月光曲;继澜貝勒在回部碉堡与若耶公主的授唱月光曲,並因月光曲而动了贝勒归思;再继之若耶夫人望夫之余与其子小澜互唱月光曲以慰情痴,於是生了寻夫之念,远涉关山,徒步清邦,总算天从人愿,进了王府;谁知也因着桃林一曲月光光,贝勒夫人起了疑窦,小澜被逼说出了原委,而受逐,而自裁,而杀子直至这最后的一支月光曲从若耶哽咽声中唱出时已成了半截了!……”
南薇偏爱这齣戏,从剧本整体而言,已经形成了他的表现风格。在戏的重要转折节点上,都出现了“月光光……”的主题曲,绕梁三匝,不绝於耳。月光曲反复出现,剧情随之也一步步自然而然转换,架起了无痕的完整戏剧结构:定情、归思、念夫、惹祸、死难……剧情的骤变,全赖这支抒情主题曲来衔接。处理得既熨贴又自然。
在音乐处理上,月光曲有了全新的突破。这是南薇和作曲家刘如曾第一次合作。他比南薇年长几岁,毕业於国立艺专音乐系。他的作曲理念正好与南薇创新思维不谋而合。他们大胆改革了初创时期延用至今的乐队组成模式。将原来仅靠越胡、三弦、鼔板单调的伴奏,添加了许多增强音乐厚重感和层次感的乐器。高音部增添了板胡、琵琶,低音部增添了中胡、大提琴,还加上笙、箫、笛等吹奏乐器,一个有立体声部的乐队划时代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设想一下,这会引起怎样的震撼!
这次实验还有一个重要创举,在伴唱主题曲时,还用上了钢琴、大提琴和吉它,当然这不能说他们是异想天开,改革么,允许尝试,也允许失败。更何况色彩性乐器,根据剧情需要,尽可挪作己用。这也算不得失败。这三种不同音色的外国乐器组合应用,那蓝天白云、芳草无边的异族风情,那缠绵悱恻、如诉如歌的几番吟唱,是不是更显得空旷深远,动人心弦?
这篇简短的自白最后写道:“……这全戏中我最爱的是若耶母子清装谒夫的一段,不知观众是否有此同感?”(《雪声纪念刊》67页)
在这齣戏里,袁雪芬演若耶公主,范瑞娟演澜貝勒,陸锦花演儿子小澜,应菊芬演贝勒妻富春氏。清装谒夫一场戏中,她们各有声情并茂唱段,摘几句若耶的唱段看看吧。
当澜貝勒骂若耶母子“亡国奴”时,若耶公主真的绝望了:
“你变了!
当初逃进我宫中, 回兵追迪实在凶,
我见你命在倾刻相救你, 为了你,我断了父女恩义重;
为了你,不听叔父良言劝; 为了你,父女之间不相容;
为了你,儿女情长叛祖国; 为了你,私自逃亡出回宫;
为了你,锦衣玉食不享受; 为了你,冰天雪地度寒冬,
我是真心诚意对待你, 实指望患难夫妻生死共!
谁知道月光曲引起你怀故乡, 从此一别各西东。
你说道暂时分离莫伤心, 只等那关外草青好重逢。
关外青草年年发, 望穿秋水不见君,
可怜我孩儿口口声声寻父亲, 见景思君心更痛。
顾不得关山万里沙漠深, 母子二人到京中。
但愿你念念旧时情, 万望你看父子骨肉来收容。”
这段唱,唱得倒也酣畅淋漓,但总不及绝代艳后那样感人至深。不是编者写得不好,也不是歌者唱得不好,更不是作曲作的曲子不好,原因很简单,观众难以为若耶公主这么个人物洒上一掬悲伤之淚。这跟“百花赠剑” 中的百花公主的命运一样,不值得同情,她唱得再好,舞得再好,观众看了还是会感到骨鲠在喉,心里堵得慌。如果将苏联电影《第四十一》中那位女兵,与敌军俘虏缠绵一宵,最后觉醒过来,亲手给了情人一枪,在她个人的战史上,写下击毙敌人四十一人的辉煌战果。那或许会得到一些观众的尊敬。但若耶没有,她对造成她国仇家恨悲剧的情郎还充満幻想,她还苦苦哀求着这个人面禽兽,因此即使她的结局再惨烈,也只能遭人唾弃,遭人鄙视,遭人憎恶,这也许就是南薇先生想要的剧场效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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