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星闪烁,再度逢春
袁雪芬回嵊县老家养病,南薇心里有几分失落感。通过《香妃》、《西厢》合作的成功,他们两已彼此形成了默契和信赖。袁雪芬几番暂离舞台,她有三个人是绝对要隐住,不能离弃的,一位是琴师周宝才,一位是播音小姐陈疏莲,再一位便是南薇。而南薇对袁雪芬的才华和理想,也是十分心仪。感觉到与她合作,自己尽可一展抱负。所以在袁雪芬回乡养病之际,虽然此时已辞去毛纺厂会计职务,闲居家中,但他还是没有去其他剧团任职,耐心等待她康复后再度合作,为越剧革新再赋新篇。
袁雪芬在“大来” 的票房业绩,以及她“小荷才露尖尖角” 表演才华,早已引起一个人的注意。那人便是刘香贤。圈内人称他“香贤班长” ,“九星” 前台经理。由於“大来” 老板陆根棣是个奸诈的地痞流氓,他曾垂涎马樟花的美貌,霸占不成,然策动无耻文人在越剧小报上连篇累牍发表谣诼绯闻,致使马樟花含垢忍辱郁郁而终。刘香贤不得不有所顾忌。得知袁雪芬解约“大来” ,回嵊县老家养病,便立即相邀其加盟“九星”。 几番诚意邀请,袁雪芬终于答应重返舞台回上海。
此时,早先与袁雪芬合作的马樟花,拆档与“闪电红星”支兰芳组成“天星剧团” ,亮相“九星” ,谁知陆根棣买通一个叫王铭心的记者,在小报《越剧世界》上发表连载报导《“补丸小生”的浪漫史》,无中生有,极尽诬陷,影射马樟花。“九星” 仅演了一个月,马樟花便一病不起。英年夭折。此番袁雪芬出山由谁来搭配,让“香贤班长” 着实有点为难。
有两位当红小生可供选擇:一个是颇有阳刚之气的范瑞娟;一个是风流飘逸见长的徐玉兰。於是“香贤班长” 约上南薇和韩义赴浙江杭州看她二人的戏。回沪商议,南薇力荐范瑞娟,认为范瑞娟男儿味实足,唱腔激越高亢,虽不及徐玉兰风雅,但肯定戏路宽,适合塑造各类角色。最后得到袁雪芬认可,一致同意选范瑞娟来与袁雪芬搭档。
“大来” 旧部徐天红、陆锦花、应菊芬、魏小云、戚雅仙等,又在“九星” 重聚。此外,通过吕仲介绍,又来了位新编剧,他便是新言情小说家馮玉奇。
提起这位言情小说家馮玉奇,倒也是个传奇人物。他比南薇长三岁,宁波慈溪人。他个头不高,右眼失明,自称“左明生” 。平时一付墨镜总架在鼻梁上,那倒不是为了赶时髦,仅是为了遮遮眼疾。浙大中文系毕业。创作了近两百部言情小说。在言情小说领域,他称得上一声前辈。
写小说毕竟与写戏是两码事。在所有文学作品里,只有诗词和戏剧是要受技巧上的束缚的。写诗词要讲究声韵、格律、平仄、调式的限制;而写戏更要受到时间、地址、舞台、环境,规定情景的制约,不可随心所欲,脚踏西瓜皮,滑到那里是那里,毫无章法乱写一气。
他为“雪声” 写过五部戏:《雁南归》、《红粉金戈》、《太平天国》、《有情人》、《孝女复仇》,五部戏均是南薇导演。袁雪芬在她的《自述》中这样写道:“……专写言情小说的编剧新手馮玉奇,既不虚心讨教,又无传统文化知识,常常把言情小说哥哥妹妹的那一套来充数,害得导演南薇忙于为这位编剧的作品作伤筋动骨、改头换面的重新修改,否则就无法演出。”(《袁雪芬自述》23页)
馮玉奇在“雪声” 仅八个月就被解职,於是心怀不满,写了本以越剧名伶生活为题材的小说《艺海双珠》,1946年1月,由上海华英书局出版。他倒也不怕惹上麻烦,小说中人物名字明显都有影射,捏造诬构,趁一时泄私愤之快意。将袁雪芬化名为“袁瑟芬”,傅全香化名为“傅园香”,马樟花化名为“马章华”,范瑞娟化名为“范蕊鹃”,南薇化名为“内肥” ……越剧界姐妹对此非常愤慨,以“越剧业同人联谊会”名义,将他告至警察局。他在警察局答辩时说:“我和袁小姐並无仇恨,这本书写的确是向壁虚造,但是我写作的动机,一方面消消辞退之气,同时也想借此赚点钱吧?……”经过调解:“禁绝该书,不准偷售,如有发现即行查办,且不准有类似性质书籍出版” 。这场官司以胜诉告结。
馮玉奇虽然不谙熟舞台,但要他想个把故事题材还是在行得很。他的剧本台词乏味,唱词拖沓,结构松散,条理含混,无法照此排练。这就难为了南薇,付排之前案头准备工作量确实惊人,除了人物和基本故事情节,差不多都要推倒重来。正如袁雪芬所说,往往要对剧本作“伤筋动骨、改头换面” 的再创作。尽管案头工作有时往往通宵达旦,饿了啃付大饼油条,睏了和衣躺上一歇,他也从无怨言,反而从中获得一次次难得的磨炼,让他逐步掌握用导演的角度,来审阅文字剧本,从而把控剧情进展的节奏和起伏,做到执导前成竹在胸,渐渐形成自己的导演风格。
《雁南归》是南薇与冯玉奇合作第一本戏。具有纪念意义的是,它也是正式用“雪声剧团” 名义上演的第一本戏。故事剧情曲折离奇,也有些熟套,但“上座的成绩却非常好” ,这相当一部分因素应归功于导演手法有些新意,在一幕戏结束时,卖个关子,留个悬念,用当时的话讲:“闭幕时尽量抓住高潮” ,南薇在处理戏的节奏上已有所进步,有所突破。但让南薇心血化之最多的应是《红粉金戈》。
南薇非常喜欢《红粉金戈》这部戏,直至几十年后,还为几个剧团复排过这部戏。当然这部戏的剧本已重新写过,早已面目俱非。
该剧的演出有极强的现实意义。该剧公演於1944年11月27日,正值抗日战争胜利前夜。前方鏖战激烈,如火如荼;上海日伪特务横行,垂死挣扎。百姓爱国热情日趋高涨。该剧就是在这历史背景前提下推出的。它用借古讽今的故事,歌颂了抗击异族侵略的英雄,鞭笞了胆怯投敌的败类,弘扬正气,斥责邪恶,主题异常显明。
《红粉金戈》主角是金陵名妓柳如是。明朝未年,时局动荡,秦淮河畔,依然弦歌不绝,夜夜春宵。青楼中出现几位杰出女子,人称“秦淮八艳” ,李香君、董小宛都是,最有才华的当数柳如是。国学大师陈寅恪著有《柳如是别传》,对她赞扬有加。她色艺双绝,文才出众。她曾与抗清名士诗人陈子龙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她仰慕陈子龙爱国保国一片志诚,纏绵之余,红袖添香,协助陈子龙编篡了《皇明经世文编》。她自知与她所爱的人门庭悬殊,恐婆母不容,待等通情达理的陈子龙母亲准备接纳这位特殊的媳妇时,她却断然作了个决定:他将专为心上人精心騰录的《皇明经世文编》手稿和一首肝胆别具的《别赋》留於案头,竞悄然离去。她在《别赋》中写道:“……事有参商,势有难易。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愿之坚贞……祝君匡扶社稷,挽狂澜于既倒;施展宏图,博美名於千秋!远与君别,天各一方,望君珍重,莫以妾身为念。妾萍梗飘零,永记知音。”她还留给陈子龙小诗一首:“自惭蒲柳愧高门,湖海飘零等此身。此去烟波千万里,哪堪长夜伴孤灯。君有宏才堪济世,鹏程十万待扶摇,元元只待春雨时,泽被苍生我也豪。”诗未小跋附言:“妾身遽不辞而别,实为解君之难,鸳鸯楼中岁月,将永铭心坎,居此半载之中,拙之诗词,均留案上,以寄情思。祝君为国珍重!”
这段肝肠九迴的情史,《红粉金戈》却另有一说。金陵名妓柳如是,鍾情於復社名士陈卧子(即陈子龙) 。陈卧子胸怀大志,只“因国势日危,不愿以儿女之私,作春蚕自缚。”柳如是为了试探陈卧子对自己态度,让其“真情有无说原由” 她听从妹妹柳绛子出的点子,易钗为弁,夜访卧子。
柳如是乔装易服私访陈子龙,是该剧重头戏之一。柳如是真心仰慕,是出於她与陈子龙有共同的政治理念,反清护明,保家卫国,而且意志坚定。虽说她委身于青楼,但莲出污泥而不染,她所追求的爱情与她政治理念完全吻合,这也是柳如是令人爱惜和敬佩的可贵之处。而陈子龙对柳如是来访早就洞察在胸,只是国难当头,作为一名诗人,他已决定投笔从戎,奔赴抗清前线,不愿缠绵於秦淮河畔卿卿我我的醉生梦死生活。戏的矛盾就是在“我知你不知” 冲突中展开。但戏中的陈子龙“故介绍钱牧斋尚书与彼相识,意在割爱相让……”这一段情节处理,於情於理似乎太过牵強。所以60年代南薇为丹阳越剧团等团体重排该剧时,则改成其妹柳绛子劝姐姐直接对陈子龙表明爱慕心迹,柳如是担心遭陈子龙拒绝而面临尴尬,正犹豫不决,性格爽朗的绛子自告奋勇女扮男装私访陈子龙,这样处理既保留了一场好戏,又显得比较符合情理。
其实柳绛子完全是个虚构人物,历史上並无此人。但柳如是嫁於钱牧斋钱谦益却是事实。钱谦益是上了“二臣传” 的角色,他屈膝称臣,出任过大清首任礼部侍郎,为制订大清礼仪出过力。是个没骨气的文人。他本是明未爱国社团“復社” 核心人物。除了搞搞政治,少不了在画舫酒肆风流一番。他与柳如是忘年配。他们的好友杨龙友,也就是为李香君在血溅桃花扇上题诗的那位,对他俩的婚姻作诗为戏:“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中笑白头”相遇之时,身为“江南第一名士” 的他,已是双鬓如斑,青丝染白的年华了。为了博取美人青睐,少不了说了不少豪言壮语,以示爱国情怀。甚至双双发下宏誓,什么“为国捐躯,不愿同生愿同死” 之类。未了,城破国亡之际,柳如是拖了钱牧斋一同投湖殉国,为国抒难,钱牧斋退缩了,这位江左名流,文坛班头,却是“池水春寒死也懦” ,顾不得信誓旦旦有言在先,不顾名节,做了投降派。柳如是最终郁郁不乐,上吊自尽。死前留有遗言,要求悬棺墓穴,不履清朝国土,以此明志。
《红粉金戈》上演日期是“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廿七日至十二月十日” ,正当抗日战争前夕,在日寇垂死挣扎的白色恐怖笼罩下,日伪“七十六号” 特务横行霸道逞凶上海滩,上演倾向性如此明显的剧目,是要有点胆识的。编剧馮玉奇,不能因为他写过言情小说而否定他的一切。南薇和袁雪芬等越剧姐妹的爱国情怀,更是不容置疑,应该在越剧史上留下耀眼的一页。
南薇在“九星” 执导馮玉奇第三部戏也是一本“奇葩” 。《太平天国》,长毛造反戏,又非越剧专长。太平天国长毛造反,历来被诬为贼寇。而《太平天国》却对其反而歌颂备至。
女主角洪宣娇,是太平天国一位富於传奇色彩的女将。他是洪秀全义妹,与西王萧朝贵相爱,是一对有着共同理想的革命伉俪。他们在金田起义之前就并肩战斗,共同抗击来围剿的清兵。《雪声纪念刊》剧情介绍里,有下面一段文字:
“清道光年间,金田有洪秀全者,目睹清延腐败,人民困苦万状,遂有志於民族革命,以创民众幸福,藉传教为名,招贤纳士,四方豪杰,闻风来归……”
可见编导者对太平天国运动所抱态度是歌颂的,赞美的,积极的。须知当时国统区的报刊上,“剿匪” 消息満天飞,国民党敌视人民革命,污名革命武装,误导舆论,是司空见惯的伎俩。戏剧描绘的虽是历史,观众看后,难免与现实相联系。编导者進步倾向,从中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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