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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沙:观中国民族舞剧《红楼梦》札记

(原载加拿大《信报—财经周刊》2010年11月4日第250期艺术评论版)

                       

                                               一

   多伦多这个全球华人新移民最集中的地方,现在的感觉,仿佛成了一个中国除北京和上海以外的大都市了,当然,这是一个错觉,因为,中港台等地移民到多伦多也不过50多万,但是,几乎每周到这儿来的中国各地的演出团体都络绎不绝,这样的情况,很有些像在北京、上海,伦敦或者是巴黎时,周末的演出海报每周都层出不穷一样的感觉。说实在的,很多从中国来的剧目并不一定很好,特别是那些“综艺”类的,我基本不去,客气点说是自己孤陋寡闻,不客气点说,确实有很多“综艺”类的演出是因为国内的一些团体为了出国等目的,平淡无奇,老调重弹,旧瓶装新酒也要装点新酒呀!也许是自己本身写剧本,要求太高的原因吧,但是,赵明的《红楼梦》却让我对中国的民族舞蹈剧看到了亮光。

 舞剧将原著《红楼梦》的120回浓缩到舞台上,由序幕和两幕四场组成,时长90分钟。它主要以宝玉、黛玉、宝钗的爱情为主线,通过太虚幻境、海棠诗社、黛玉葬花、换亲等场景,在中国传统舞蹈和西方的芭蕾以及现代舞元素的共同演绎下,展现了生死、爱情、阴谋的主题。

 舞剧《红楼梦》前年到多伦多来演过一次,当时是自己深陷作品创作过程中,又加之感觉很多平庸的演出,以为这个所谓的舞剧《红楼梦》也不过如此而已。这次前去观望,是因为报社有票,身边的几个同事也都踊跃,因此也随之前往。但是,心里还是有些觉得,一定“不过如此”。但是,在索尼大剧院观剧的结果,却让我改变了这样的看法。 赵明的导演和编剧确实让我有些兴奋。

 在前半部的演出中,相较于本地华人演出的资金匮乏和人才的参差不齐,这台演出显然迥然不同。舞台上的道具,演员阵容都让我目不暇接,当然,这也符合红楼梦故事里贾府的奢华场面。演员的素质,舞蹈表演在技法上的精湛,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中的,因为,这个演出团体,毕竟代表中国国家的实力,有钱是一定的,因此,好演员和其他因素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对于舞蹈剧,在90分钟的时间内,要用肢体语言来将一部中国老百姓都很熟悉的近百万字的经典作品表现出来,也就是抽象出能够表现整个《红楼梦》故事主线、情绪主调和作品表达的主要精神,这在编剧和导演的整体编排和各个场次所串联出的情节,每场所表达的内容,开篇的含义,结尾的总括,都是难度极高的。         

                  

                                          
                                              

   前半部分可以说是让人满意的,但是,真正打动我的是后半部分。其中靠后的三个场景让我看到编剧的现代意识。

 其一是贾宝玉和薛宝钗大婚的时候,导演是安排了让宝钗穿一豪华艳丽的古典婚服,当贾宝玉和薛宝钗在舞台上从左至右经过时,新娘薛宝钗身后巨大超长的拖地长裙上,是躺身在长裙上被薛宝钗拖着移动的悲惨挣扎的林黛玉,“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场景的象征意义表现了导演的对《红楼梦》爱情悲剧深邃的理解——巨大超长的薛宝钗的裙尾代表着以薛宝钗为主的古老封建传统的阴影,林黛玉正表现着新兴力量在那阴影下的悲惨境况,这场景让我震颤,薛宝钗的长裙让我想起歌剧《沙罗梅》里希律王的手里那根权杖,在长裙上挣扎的林黛玉让我看到被迫脱去一件件衣裙的沙罗梅公主和最后捧在她手上托盘里施洗约翰血淋淋的头颅!

   之后,则是《红楼梦》的“梦”的主题表现,导演是安排了舞台上一字摆开的代表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封建势力的主要人物贾政、贾琏、王熙凤……导演安排贾宝玉在舞台的腾腾烟幕(梦境的暗示)中,上去将一个个人物轻柔地木偶般地放倒在舞台上——男孩子青春期的“仇父心理”,或者说弗洛伊的的“弑父情结”,再或者说,曹雪芹说的“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在此表露无遗。”,正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是也!

 观剧至此,在我的耳畔,是《红楼梦》末章,贾政看见船头上夹住宝玉的一僧一道(甄士隐说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时嘴里哼唱的曲儿,那词儿便是:“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最后,则是结尾处在一片喜庆的红黄温暖色调中,贾宝玉和林黛玉身着婚服走进洞房,而不是小说里贾宝玉出家远行遁入空门——此一段终曲,典型表现出导演没有就文本而表达文本,而是抽取出《红楼梦》作品内核的——“梦”、曹雪芹潜意识想表达的梦或者干脆说是梦想的境界:推倒(或毁灭!)大观园,和林黛玉携手走进洞房!“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空空道人语)在我看来,赵明导演确实看了很多遍曹雪芹的原著。深得作品之精髓,以臻虽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

 后面的两个场景,在我看来,和一些文章里谈到赵明在这个剧本里将“黛玉葬花”变成了“花葬黛玉”的场景,在创作意图和手法上是一贯的,他没有按照小说的章节顺序,或者说顺了小说情节像很多电视剧那样来表达他的舞剧,他是抓住了曹雪芹内心所想的小说里的言外之意,用他的舞剧来加以表达,因为他只有90分钟。于是,赵明完成了他的新奇、出彩和浓缩。

                                   

                                       三

  我为什么会在这个舞蹈剧《红楼梦》的几个场景里看见《沙罗梅》的场景,因为,我看见了这个传统的剧目里已经被深深植入或者说熔合进了20世纪表现主义的成分,我在赵明的表达上看见了理查·施特劳斯的痕迹

   理查·施特劳斯的第三部和第四部剧作《莎乐美》和《埃莱克特拉》正是20世纪表现主义歌剧的典型。从情节上可以看出,《埃莱克特拉》是《莎乐美》的姊妹篇,跟《莎乐美》如出一辙地表现人类的疯狂心理,表现女人的复仇。前者是为父复仇,后者是为情复仇,在剧中大幅度地表现日常生活中很难见到的潜意识或者下意识的局部夸张。(《红楼梦》则是对封建社会制度的复仇,是更加深广的广义的复仇,在我看来,曹雪芹——贾宝玉——都很女性化,脂粉化,“男不读红楼”正是这一看法的民间通俗解释。《红楼梦》本身在情节、人物、用词的表达上都很变态和隐晦,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应该是心理学家很好的研究课题。因此,用表现主义手法来表达这个题材正好合适。) 理查·施特劳斯被吸引到表现主义的行列中,从某种角度来说不是一个非常必然的现象。因为从理查·施特劳斯的艺术观念上来说,他并不是一个执著于表达人类内心深刻情感的艺术家,他被吸引到表现主义中来更多原因在于效果上的需要。
  表现主义与象征主义有很大区别。尽管我们说所有艺术都有表现的功能,但表现主义特指——艺术家通过极端的手法来表达人的下意识或潜意识中,非常激动偏执或者阴暗的心理,往往用夸张的手法来表达内在痛苦激烈的情感。

 《莎乐美》和《埃莱克特拉》是表现主义较早在歌剧中典型的表达,在导演赵明的中国民族舞剧的表达上,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他已经成功地用表现主义的手法表达了他的意图, 我认为,其实,赵明和理查·施特劳斯一样,并非喜欢或者说专门要用什么手法表达,应该说是需要,表现主义的手法由象征主义过渡过来,应该是20世纪现代人在审美和阅读上的必然趋势,就像意识流在小说,特别是在电影和电视剧中必然药部分取代传统顺时序表达手法一样。

   高度浓缩,然后抽象,再加上表现主义手法的表达,正是将上百万字的一部古典小说,用短短90分钟表达到一般观众能够理解并在中间受到感动的关键,当然,这种浓缩和抽象,再加以在特定的场景用特定的舞蹈情节和造型来象征和表现原著的内容,必定和导演、编剧对作品原著的深刻理解相关。


 后浪漫主义代表人物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创作。他对形成的表现主义歌剧影响甚大。他强调主观感受,追求感官刺激,把自我感觉当作最高的审美享受,认为丑恶的事物也应该进入审美领域。理查·施特劳斯可以说是20世纪最重要的歌剧作曲家之一,在20世纪初能与他比肩的只有意大利的普契尼。

   在21世纪前十年,我们看见,在中国电影、戏剧、音乐方面,已经出现了一些开始让中国以外的世界注目的人的名字,他们是:电影方面的李安、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作曲方面的谭盾、郭文景;现在,在中国民族舞方面,独领风骚的赵明渐渐进入更加深广的国际舞台的视线……

                                              四

 札记:


   为了我的剧本《合欢》进一步的演出和寻找我的另外一个舞台剧的创作人员,也为了了解赵明和他的舞剧《红楼梦》,观剧之后第三天,在何伯钊剧院他们的排练现场,我和赵明见了面,我们谈了近2小时。

   赵明印象:

   中国民族舞剧《红楼梦》导演、编剧、舞蹈演员三位一体的人物,军人,41岁,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负责人。年轻,沉稳,衣着随意,谦虚,随和,诚恳。两小时的交谈中(和他抽了三支他带来的中华烟),感觉谈得来,提到共同的认识的朋友和熟人谭盾、郭文景、唐栋等,更增进相互的话题,艺术上交谈更多.

  感觉:编剧和导演上,他对小说红楼梦有透彻的认识,对西方戏剧,特别是现代派的表达有一定的认识,并成功融合。深部的技法上,融合了传统舞蹈和西方现代舞的手法、表现主义歌剧手法, 通俗的百老汇表达手法等,让我感动的还有刘姥姥带着板儿进大观园的画面闪烁暂留式表达,那一幅幅画面清晰再现了清代北京风俗画面,刘姥姥演员和孩子板儿的演员,异常动人!两人的动作表达出的中国人并不缺乏的幽默和谐趣,(感觉1:林语堂、辜鸿铭、罗素和伏尔泰眼里的有些理想和变形的望远镜和“哈哈镜”里的中国人形象。有些奇怪的是,几天后见到饰演刘姥姥的壮实的男演员时,一个是他的腼腆和谦逊,另一个是他的宽大的脚掌,我在想,舞台上是怎么表达刘姥姥的“小脚”的?刘姥姥和孩子板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我很高兴和新奇,不知道为什么,还总让我联想到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和他身边可爱的桑丘。人类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艺术形象,生活、工作和战斗,才被赋予了欢乐、幽默和超脱等意义。)让我非常喜欢这个演出。当然,打动我的更是导演在几个场景上用表现主义手法上对曹雪芹创作意图的抽象和夸张。

 剧组印象:80余演员表现了中国新一代年轻人的气质,感觉有些像1980年代看见日本年轻人的印象,比父母一代更加高大健壮。北京军区文工团的选拔应该是“万里挑一”,这些演员女的除林黛玉和薛宝钗之外都在170以上,男演员个头更高,赵明介绍的一个演员183米,是一个多次获奖的看上去腼腆的男孩子,我感觉他们素质非常优秀。因为是军队文工团,演员又都很有组织纪律性,大家在一块儿吃盒饭,在演出前舞台上排练,配合灯光、音响、导演和编舞的调度,都显得专业和干净利落

   赵明自述:

 曾经受美国亚洲艺术基金会邀请,花了3个月时间在美国观摩现代舞节,1992年到1995年,在香港演艺学院深造和进修现代舞。在香港芭蕾舞团学习芭蕾舞,在卢森堡举行的世界国际芭蕾舞比赛中获得第四名。

  后来,积累沉淀了一年的时间浏览各种艺术形式的《红楼梦》,包括原著、越剧、电影、电视剧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做不是去了解《红楼梦》,而是去“感觉”《红楼梦》。这种感觉是一幕幕场景,像大观园、海棠诗社、黛玉葬花、洞房婚礼;一个个人物,像宝玉、黛玉、宝钗、王熙凤、刘姥姥、贾母、贾政等等。用分割式想象,不断地思考如何用舞蹈的方式体现场景,刻画人物。

 主要的想法:舞剧《红楼梦》不能用哑剧的手段去表现情节,因为讲故事不是舞剧这一艺术形式的强项,而一定是在精神层面上解读《红楼梦》,是文学性、观赏性、艺术性和舞蹈的本体化的巧妙融合。”

 用民族特色的手绢舞、扇子舞、水袖舞来诠释舞剧的民族性;用四段三人舞来展现“宝黛钗”的爱情悲剧,初相识——海棠诗社——产生误会——洞房。

   遗憾:很美的作曲,可惜苏聪没有来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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