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题”的《梅兰芳》
(陈占彪,上海社科院文学所)
“一节不如一节”
2008年,在梅家后人的鼎力支持下,黎明、章子怡等多路明星加盟,陈凯歌导演拍摄的超长版电影《梅兰芳》“华美登场”了。
《梅兰芳》电影结构很清晰,也很简单,就分为三个板块,第一部分是讲梅兰芳的京剧艺术革新,这体现在年青的梅兰芳与“爷爷十三燕”的精彩“斗戏”;第二部分是讲“旦王”梅兰芳与“冬皇”孟小冬一段婚外恋情;第三部分是讲日据时期梅兰芳在国家破碎的情况下,“佯病”、“蓄胡”不为日本人唱戏的民族气节。
对陈凯歌来说,这精心设计三段应当都有卖点,论理都精彩,第一段虽是讲梅兰芳的艺术魅力,但他却聪明地通过老/少,新/旧的斗戏,这一“打擂台”的形式,使得看似最不易出彩的“文邹邹的”、“高级趣味”的京剧取得了虽不“扣人心弦”、但“震撼人心”的展示。这段“文戏武斗”的高明之处体现在,他既在形式上取得了戏剧冲突的曲折和高潮(从市场角度来看这种曲折和高潮是至关重要的),又在实质上体现了梅兰芳的京剧艺术革新的努力以及中国京剧本身的艺术魅力。两全其美,高!
如果说,第一节的“看点”,或者说“卖点”,比较高妙地处理好了的话,后面两节似乎不必很担忧“卖点”的问题了。比如,第二节的“梅冬恋”,这是个典型的“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婚外恋,与大师有关,与八卦有关,与隐私有关,与道德有关,与悲剧有关,还有什么还能比这一素材更抓人眼球吗?至于第三节,梅兰芳不畏强暴,蓄发明志,如此民族气节,也是令人击节赞叹的!
论理,陈凯歌的选择的这三节内容,足以使得《梅兰芳》的精彩和成功万无一失了。然而,看到有人却“虎头”、“豹腰”、“蛇尾”来形容这个影片的三部分内容,待到看完这个电影,也产生了这种类似的“一节不如一节”的感觉。
什么原因呢?
《莫扎特》都拍了些什么
如何看待或评价《梅兰芳》,似乎可归结为探讨如何拍摄一个艺术大师的影片的问题?换句话说,一个反映艺术大师的影片都应该拍些什么?
另一个艺术大师,音乐天才莫扎特的传记片《莫扎特》或许能给我们一点启示。莫扎特“小儿得志”,一生也有坎坷,有起伏——谁的一生没有坎坷、起伏呢?——但他与梅兰芳的生命形态相比,其人生的精彩程度和戏剧性似乎更弱,电影似乎更难拍,然而,与电影《梅兰芳》相比,电影《莫扎特》却似乎显得更为成功。
那么,电影《莫扎特》都拍了些什么呢?在电影《莫扎特》中,虽然导演米洛斯.福尔曼设置了一个宫廷乐师安东尼奥.萨列里(Antonio Salieri)的人物对莫扎特的忌恨来结构故事,贯穿始末,但这种虚虚实实的人物和剧情的设置却是至始至终地围绕着他的音乐创作和成就来进行的。也就是说,《莫扎特》影片从头到尾主要展示了他短暂一生的艺术成就,于是,在这个传记片中,我们竟然了解并欣赏到他的重要代表名作,如《费加罗的婚礼》、《魔笛》、《安魂曲》等写作情况和艺术魅力。
人们可能要问的是,这些内容的出现会不会因其“高级趣味”和更少“戏剧冲突”而减损这个电影的精彩程度和艺术水平呢?因为这种类型的电影,常常会搞得“只叫好不叫座”,其实,也未必。《莫扎特》的成功可不是一般的,而是空前的成功,在1985年的第五十七届奥斯卡奖评奖中,该片技压群英,一举夺得最佳影片、最佳改编剧本、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美工、最佳音响、最佳化妆和最佳服装设计等八项大奖。这种成功的经验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就以本人经验来说,对于音乐,而且还是西洋音乐啦,歌剧啦,本人是“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外行,然而,令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莫扎特》这一电影却看过N遍而不厌烦。什么原因呢?值得我们深思。
这样,我们能不能说,拍摄莫扎特、梅兰芳这类艺术大师的电影,我们是不是应当主要地将大师的艺术探索和艺术魅力展现出来,这一展现过程,手法可以是虚虚实实的,但展现出的艺术却是实实在在的,而且展现的结果一定是让人叹为观止、迷醉涵咏的。
既叫好又叫座的“虎头”
以此来观陈凯歌的《梅兰芳》,我们就不难理解那种“虎头”“豹腰”“蛇尾”的感觉了。反映了梅兰芳和她的京剧艺术魅力的第一部分,也正是感觉最精彩的一部分(不只是我一人的感觉),正是所谓的“虎头”。在这部分里,我们看到他在“邱如白”(齐如山)的帮助下,对京剧的改进。如电影里,王宝钏寒窑困守十八年后,薛平贵武家坡来寻妻时的一段京戏中,“梅兰芳”在舞台上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所传达出“她”内心那种既喜又疑,既惊又惧的心理,使得我们不得不叹服梅兰芳的京剧艺术的魅力。因此,在舞台上“他比女人还女人”其实正是对梅兰芳的炉火纯青的艺术表演的一个评价,而不是别的意思。在这部分里,我们还从《一缕麻》中还可以看到他们对京剧与时代对接的努力,以及这份努力的成功。
上面所说,陈凯歌的聪明之处,正是他能将梅兰芳的京剧艺术“叫好的”内容通过“打擂”这一“叫座的”形式表现出来,但同时可惜的是,这样的内容只占了整部电影的三分之一!其实,整部电影要拍摄的正应当是这些内容,而这样的内容想必是枚不胜数的,于是,我们就看不到梅先生以“养鸽子”练眼神,看不到梅先生丰富和创造起来的五十多种“兰花指”,体会不到那脍炙人口《黛玉葬花》、《贵妃醉酒》、《穆桂英挂帅》、《霸王别姬》的美妙等等。(注意,这里可不是要欣赏梅兰芳的纪录片的。)
试想,倘若整部影片都如第一部分(“虎头”)那样一气呵气,一以贯之,《梅兰芳》的艺术成就又何让《莫扎特》呢?退一步讲,今天我们这样一部“虎头豹身蛇尾”的《梅兰芳》电影能和《莫扎特》一样获得八项奥斯卡金像奖吗?或者说,你还能指望大家能像看《莫扎特》一样“百看不厌”地看《梅兰芳》吗?
如果一部冠名“梅兰芳”的电影叫人看下来,没让人对梅兰芳的京剧表演艺术产生一种迷醉的感觉,那么,电影还能说是成功吗?因为对一个以艺术名重于世的大师来说,他的生命的最精华部分正是他的艺术。
那么,是不是说“梅孟恋”,“蓄发明志”就不重要了呢!NO,同样重要,只是在电影的占取的分量太重,这是因为陈凯歌过于看重这两部分的“剧情”之于观众进剧场的重要性,而忽视了这两个事件之于整个梅兰芳的艺术人生的次要性。以致不惜“炫宾夺主”。
“豹腰”与“蛇尾”
然而,“炫宾夺主”了吗?
事实上,最有卖点的“梅孟恋”的渲染和描述虽不能说失败,但至少不很成功。“梅孟恋”是一个典型的“婚外恋”,“婚外恋”虽然不好听,不道德,但一涉及名人、艺人,时间再过了这几十年,往往也易被人们所理解和接受,并被视为一种无可厚非,甚至理所当然的才子佳人的浪漫情事,今天梅家后人不介意便是明证。
真不介意吗?
在电影中,固然显示了对梅兰芳孟小冬那段“才子佳人”的恋情的理解,甚至“赞颂”,表达了一种对“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的同情,甚至惋惜,但又因为这是一段婚外恋,又必然涉及到正妻福芝芳与其情人孟小冬的关系问题,所以,在正面表述时,就不能不顾及到这其中的伦理问题,因此,这段恋情就不便被过分的渲染和颂扬,不能被过分的同情和惋惜,这是一个难题,怎么办呢?
福芝芳对孟小冬说了关键性的一句话使得这个难题得以破解,她说:梅兰芳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他是属于大家的。
梅兰芳固然不属于他的妻子福芝芳(因为事实上他出轨了),这大家可以理解,但现在看来,原来他竟也不属于孟小冬!(而事实上,他的心是属于孟小冬的)这句话的妙处就在这里。既然梅兰芳的心不属于孟小冬,我们还对这对才子佳人的悲剧有什么值得叹息呢?因为,梅兰芳的心本来就不在孟小冬这里嘛。
他的心在哪里呢?
答案是,在我们“大家”这里,也就是说在“艺术”里。然而,艺术,不是孟小冬,才是他的最爱。真的吗?我看未必,梅兰芳固然心爱艺术,但他何尝不心爱孟小冬呢?于是,一方面基于商业的目的,陈凯歌要写“梅孟恋”,一方面基于伦理的考量,陈凯歌不便大写特写“梅孟恋”。
“艺术”一出招,虽化解了梅孟恋的伦理困境,但同时使表达这段恋情的电影归于平淡。比如,历史上,梅母去逝时,孟小冬前来吊孝,为梅兰芳所阻,所不承认的精彩的“冲突”便不能在电影上得到反映。论理,这如果在电影上得到再现的话,所包含的情感的丰满度和冲突性都是极为难得的材料的。然而,因为碍于伦理的原因“不能过于渲染”使得这些内容不能在电影上得到体现。
虽然对我们这些局外人来看,这段恋情是才子佳人式的浪漫情事,但对《梅兰芳》剧组来说这样的伦理考虑是必不可少的。有意思的是,一个讲述了梅兰芳“婚外情”的《梅兰芳》电影却因该剧演员“阿娇”在陈冠希的“艳照”中出现遭到坚决而彻底的删除,可笑吗?在此情形下,你如何指望陈凯歌能将梅孟恋拍得酣畅淋漓呢?
再看“蓄胡明志”的蛇尾。梅兰芳在邦国危难之时,在敌奸的威压之中,蓄起了胡须,甚至向自己健康的身上打针佯病进行曲折抵抗,其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都是感人肺腑的。
然而,在我看来,这样的故事和精神固然可贵,值得歌颂,但倘用电影的语言来表达,其实是不会用很大篇幅的。现在,陈凯歌要和“斗戏”一样的份量来表达这样的故事,将这段故事渲染,拉长,就势必使得故事稀释,致使意味不深厚,比如,电影中日本人邀请、幽闭、恫吓梅兰芳,这些情节虽然努力营造一种恐怖、惊险,阴森的气氛,但其实并不能传达出这样的效果的。
《梅兰芳》电影豹腰和蛇尾的出现,实质上是将把“绿叶”当“红花”,把“配菜”当“正餐”的缘故。描写梅兰芳这样一个艺术大师的影片,应当主要着眼于如何集中地、技巧性地将他的京剧艺术的优美和高妙之处告诉大家,而不是过多地顾虑市场渲染他的“人生花絮”,如婚外恋情、民族气节。
陈凯歌的成功之处在于他电影的第一部分展示了梅兰芳的艺术魅力,而失败之处在于没有将梅兰芳的艺术魅力继续展现开来。
有人说,这部电影是他从《无极》向《霸王别姬》的艺术水准的回归,其实,他只是往回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因为他似乎过于相信自己对市场的,对大众的理解力判断,虽然这种判断并不一定正确,所以便形成了这样的一部“跑题”的《梅兰芳》。
[学术中国, 2008-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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