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长生殿》诗词简论
赵山林
洪昇的《长生殿》问世之后,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不少文人或阅读作品,或观看演出,或有感于《长生殿》演出之祸,生发出这样那样的感想。用诗词的形式表达这些感想,就有了数量可观的咏《长生殿》诗词。研读这些诗词,有助于了解《长生殿》传播接受的历史,也有助于了解不同时期的文人心态和文坛状况。
一
洪昇很早就有文名,与他交往的文人甚众。这些文人的很多赠诗反映了与洪昇的友谊,表达了对洪昇创作才能的钦佩,特别是对《长生殿》给予了高度评价,有的表达了对洪昇因《长生殿》演出招祸的同情。
吴绮(1619-1694)有《夜读昉思诸乐府题赠》:
江城橘柚欲寒天,邸夜挑灯拂宝弦。信是读骚能协律,岂知奉敕有屯田。词堪洒血宁惟难,事到伤心定可传。我是青衫旧司马,为君焚砚百花前。
菊部于今少辈行,高音丽节谱宫商。一时侧目看才子,几处低鬟拜粉郎。笔架珊瑚原有数,筝调玳瑁信非常。汉皇正想凌云客,何事犹虚七宝床。
洪昇曾撰戏曲十种,现存传奇《长生殿》、《锦绣图》,杂剧《四婵娟》。吴绮本人著有传奇《忠愍记》、《啸秋风》、《绣平原》,也是一位戏曲行家。正所谓惺惺相惜,吴绮仔细阅读了洪昇的多种剧本,他被这些剧本打动了,对它们的情感内容、文辞音律极表欣赏,并将洪昇比作辞赋家司马相如、词人柳永。
吴绮还有一首《赠昉思》:
欲别翻无语,新诗为尔陈。聪明长累物,忼慨不宜人。妒益蛾眉美,贫教虎气驯。士龙君好友,归计且逡巡。
从内容看,这首诗当写于洪昇因《长生殿》演出招祸之后。“聪明长累物,忼慨不宜人”,即杜甫《天末怀李白》一诗“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之意。“妒益蛾眉美,贫教虎气驯”,是说洪昇本人的形象及其作品的价值不会因无端的诽谤而有丝毫损伤,表现了对洪昇的高度理解和深挚同情。
把洪昇比作柳永的还有朱彝尊(1629-1709),这位洪昇的浙江老乡、著名词人在《酬洪昇》中写道:
金台酒座擘红笺,云散星离又十年。海内诗家洪玉父,禁中乐府柳屯田。梧桐夜雨词凄绝,薏苡明珠谤偶然。白发相逢岂容易?津头且缆下河船。
这首诗作于康熙四十年(1701),距洪昇因《长生殿》演出招祸离开北京已经十年。“洪玉父”是黄庭坚的外甥洪炎,他字玉父,负文名,故用以比洪昇。“梧桐”句是说《长生殿》的艺术感染力,“薏苡”句是对洪昇因《长生殿》演出招祸深表同情。
朱彝尊还有一首《题洪上舍传奇》:
十日黄梅雨未消,破窗残烛影芭蕉。还君曲谱难终读,莫付尊前沈阿翘。
这里的“传奇”,指的就是《长生殿》。朱彝尊说自己挑灯夜读《长生殿》,伤心到读不下去了,如果看演出,恐怕更加伤心,因此叮嘱“莫付尊前沈阿翘”。沈阿翘是唐文宗时宫人,善舞《何满子》,“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教人难以为情。以此作比,《长生殿》感人的魅力自可想见。
吴雯(1644-1704)也写过好几首赠洪昇的诗,其中一首是《再示昉思》:
世事从来少定形,须弥未可爇飞萤。鷇音有辨复无辨,鲲化南溟更北溟。欲杀何尝非李白,闻歌谁更识秦青。豕零鸡壅当时药,暴贵新传又茯苓。
“鷇音”两句典出《庄子》,比喻世事纷纭,是非难定。“欲杀”两句表达了对洪昇的同情,看来也是针对演《长生殿》之祸而发的。
查慎行(1650-1727)是演《长生殿》之祸的受害者之一,他有赠赵执信的《送赵秋谷宫坊罢官归益都四首时秋谷与余同被吏议》:
竿木逢场一笑成,酒徒作计太憨生。荆高市上重相见,摇手休呼旧姓名。
刘鲁封章指摘生,沧浪大可濯尘缨。肯言预会皆名士,谁似君家老叔平。
君别蓬山作谪星,我从雾谷拟潜形。风波人海知多少,聚散何关两叶萍。
南北分飞怅各天,输他先我着归鞭。欲逃世网无多语,莫遣诗名万口传。
第四首作者原注:“秋谷赠余诗有‘与君南北马牛风,一叹同逃世网中’之句。”可见这种心有余悸的感觉,查慎行、赵执信二人是相同的。查慎行后来又有《燕九日郭于宫范密居招诸子社集演洪稗畦〈长生殿〉传奇余不及赴口占二绝句答之》:
曾从崔九堂前见,法曲依稀焰段传。不独听歌人散尽,教坊可有李龟年。
上客红筵兴自酣,风光重说后三三。老夫别有烧香曲,凭向声闻断处参。
第一首后作者原注:“忆己巳秋事。”可以看出,这种心有余悸的感觉,简直影响了查慎行的一生。
康熙四十二年(1703)春,洪昇友人孙凤仪(生卒年不详)在杭州吴山请戏班演出《长生殿》,恰遇洪昇,二人有诗歌唱和。孙凤仪诗题《和赠洪昉思原韵十首》 ,第四首写道:
风流遗事翻新曲,名擅词坛重一时。谱出几多断肠处,淋铃细雨滴梧枝。
这是称赞洪昇的《长生殿》题材好,剧本也写得好,特别是对李隆基、杨玉环二人的悲剧情感表现细腻,具有荡气回肠的感人力量。
第五首写道:
吴山顶上逢高士,广席当头坐一人。短发萧疏公瑾在,看他裙屐斗妆新。
作者原注:“予于吴山演《长生殿》,是日恰逢昉思。”历尽磨难的剧作家意外地出现在演出现场,令人百感交集。第七首写道:
至尊偏是占风流,舞衣香盟七夕秋。已信曲中讹字少,周郎故故动星眸。
前两句说李隆基、杨玉环二人的爱情故事美丽动人,后两句说当天的演出相当成功,因此洪昇流露出满意的神情。第八首写道:
载酒江湖乘白舫,征歌花柳拍红牙。何如一曲《长生殿》,消尽离魂醉碧纱。
这一首说人们都喜欢听曲看戏,但《长生殿》的艺术魅力是一般戏曲作品无法比拟的。由此可以看出孙凤仪对《长生殿》评价之高。
洪昇《长生殿》问世后十余年,孔尚任《桃花扇》也问世了,两部杰作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时人的评论便常以二者相提并论。
金埴(1663-1740),字苑孙,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与洪昇、孔尚任均交好。他在《巾箱说》中写道:
予过岸堂,索观《桃花扇》本,至香君寄扇一折,借血点作桃花,红雨着于便面,真千古新奇之事,所谓“全秉巧心,独抒妙手”,关、马能不下拜耶!予一读一击节,东塘亦自读自击节。当是时也,不觉秋爽侵人,坠叶响于庭阶矣。忆洪君昉思谱《长生殿》成,以本示予,与予每醉辄歌之。今两家并盛行矣。
金埴何等幸运,与两位大戏曲家都有交往。上面一段文字之后,附录金埴所写的两首绝句:
潭水深深柳乍垂,香君楼上好风吹。不知京兆当年笔,曾染桃花向画眉。
两家乐府盛康熙,进御均叨天子知。纵使元人多院本,勾栏争唱孔、洪词。
宋荦(1634-1713)《题〈桃花扇〉六首》之六云:
新词不让《长生殿》,幽韵全分玉茗堂。泉下故人呼欲出,旗亭樽酒一沾裳。
金埴、宋荦等人的诗作世之后,《长生殿》、《桃花扇》媲美,洪昇、孔尚任齐名,便成为文学史、戏曲史上的定论。
二
洪昇因《长生殿》而遭祸,但《长生殿》仍在广为流传。
康熙四十三年(1704)春末,洪昇应江南提督张云翼、江宁织造曹寅之聘,先后到松江、江宁作客,两地都演出了《长生殿》 。据金埴《巾箱说》记载:“昉思之游云间、白门也,提帅张侯云翼降阶延入,开宴于九峰三泖间,选吴优数十人,搬演《长生殿》。军士执殳者,亦许列观堂下。而所部诸将,并得纳交昉思。时督造曹公子清寅,亦即迎致于白门。曹公素有诗才,明声律,乃集江南北名士为高会。独让昉思居上座,置《长生殿》本于其席,又自置一本于席。每优人演出一折,公与昉思雠对其本,以合节奏。凡三昼夜始阕。两公并极尽其兴赏之豪华,以互相引重,且出上币兼金赆行。长安传为盛事,士林荣之。”
这两次演出确实曾经轰动一时,曹寅府上的演出影响更大,因此也见于咏剧诗篇。
梅庚(生卒年不详), 安徽宣城人。梅鼎祚之孙。著名画家。他有《〈长生殿〉题辞》:
老按红牙尚放颠,惊弦已脱罢相怜。开元天子无愁曲,不挂弹文事不传。
会饮征歌过亦轻,飞章元借舜钦名。谁知白下司农第,又打《长生》院本成。
这两首诗说洪昇经历演《长生殿》之祸,其疏狂之态依然如故,而《长生殿》屡屡盛大演出,使洪昇及其友人感到无限欣慰。
作为演《长生殿》之祸的直接受害者之一,赵执信(1662-1744)与《长生殿》的关系值得密切注意。康熙二十八年(1689), 赵执信因在“国丧”期间观演《长生殿》被革职,其时尚不满三十岁。后曾数次漫游江南,又游河南、岭南等地,抑郁困顿到老。他有《上元观演〈长生殿〉剧十绝句》:
倾国争夸天宝时,才人例解说相思。三生影响陈鸿传,一种风情白傅诗。
遥指仙山唤太真,华清一浴斩然新。怪来宇内求难得,元在深闺未识人。
脂粉无由污淡妆,双飞端合在昭阳。酷怜姊妹开来艳,虚忆梅花冷处香。
温泉清滑浸芙蓉,玉女飞来太华峰。石作凫鱼犹触忤,那教取次近猪龙。
月殿酣歌梦许攀,轻将仙乐落人间。笑他穆满无情思,身到瑶池白手还。
垂老荒迷花月场,临淄英略未销亡。投珠抵璧寻常事,夙遣元臣驻朔方。
蜀山秋雨感飘零,残梦频回旧驿亭。妙写铃声入新曲,可能浑似月中听。
牛女经年梦亦慵,翻从人世管情踪。玉妃应有婚姻牍,才过开元便得逢。
黄泉碧落事荒哉,差胜楼船去不回。本与求仙情味别,何尝身欲到蓬莱。
清歌重引昔欢场,灯月何人共此堂。六百余年寻覆辙,莵裘怪底近沧浪。
第一首追溯《长生殿》的题材源流。中间八首概括《长生殿》的主要情节,实际上也是作者观看《长生殿》演出时最受感动的地方。最后一首回溯自己因观演《长生殿》而被革职的经历,诗后自注:“余以此剧被放,事迹颇类苏子美。昔过苏州有句云:‘闻道沧浪有遗筑,故应许我问莵裘。’”可见这一事件对作者一生的影响。
乾隆年间的《长生殿》演出也有很多诗歌记录。
刘墉(1719—1804),字崇如,号石庵,山东诸城人。乾隆进士,官至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卒谥文清。是著名书法家。刘墉有《观剧十六首》,现存手卷,经胡忌先生《刘墉(罗锅)手书<观剧>诗》一文介绍而为世人所知。 据胡忌先生介绍,刘墉《观剧十六首》所咏,全属乾隆时期盛演的昆戏,有《浣纱记》的《前访》、《采莲》,《双红记•盗绡》,《玉簪记•琴挑》,(《西楼记•楼会》,《红梨记•访素》,《惊鸿记•醉写》,《西厢记》的《听琴》、《赖婚》,《渔家乐•藏舟》,《占花魁•受吐》,《雷峰塔》的《盗草》、《水斗》、《合钵》,《虎囊弹•山门》等,胡忌先生并对每首所咏剧目作了笺注。其中第八首写《长生殿•闻铃》:
蜀道山青怨杜鹃,鸟啼花落雨如烟。铃声恰似丁宁语,好为三生话旧缘。
王昶(1724-1806),字德甫,号述庵,又号共泉,青浦(今属上海)人。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官至大理寺卿,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旅居扬州时,曾连观《桃花扇》、《长生殿》、《西厢记》、《红梨记》诸剧,作有《观剧六绝》,第四首写《长生殿》:
长生殿里可怜宵,曾炷沈檀礼鹊桥。一树梨花人不见,青骡蜀栈雨萧萧。
由以上两首诗可以看出,《长生殿》中以抒情见长的折子在当时是常演不衰的。
蒋士铨(1725-1785),字心余,号苕生,江西铅山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进士,官翰林院编修。诗与袁枚、赵翼齐名,称“乾隆三大家”。作有传奇、杂剧十六种,均存。乾隆十年(1745)秋在扬州,观演《长生殿》,作《长生殿题词》:
边烽如雷照渔阳,翠辇蹒跚蜀道荒。宰相固然当伏剑,将军何事不勤王?人间辱井恩难殉,海上仙山梦未忘。一种寒烟萦蔓草,路祠今日太荒凉。
擘盒分钗事渺茫,风流如此太郎当。苔封玉柙无遗蜕,尘掩珠囊有剩香。野店春寒藏锦袜,故宫秋晚散《霓裳》。如何一夜霖铃雨,不似骊山水殿凉?
王文治(1730-1802),字禹卿,号梦楼,丹徒(今江苏镇江)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探花,官至翰林院编修、侍读,后又任云南姚安知府,罢归,遂绝意仕途,而与文人墨客交游,与姚鼐、蒋士铨相友善。工诗文,善书法。家中蓄有乐部,行无远近,必以歌伶自随。有《梦楼诗集》。他有《冬日浙中诸公叠招雅集,席间次李梅亭观察韵》四首,第四首写道:
稗畦乐府绍临川,字字花萦柳絮牵。芍药栏低春是梦,华清人去草如烟。天留余暖资调笛,酒到微醺更擘笺。雅集西园真不忝,倩谁图向竹风边。
第四句下作者原注:“时演《牡丹亭》、《长生殿》全本。”这次《长生殿》全本演出大约距今二百五十年左右,也可以看出《长生殿》和《牡丹亭》一样是受到一代又一代观众的热烈欢迎的。
《长生殿》不但经常演出于南方,在北方也是盛行的。
铁桥山人、石坪居士 、问津渔者三人姓名均不详,乾隆末年寄居北京,共同写成《消寒新咏》,对当时花部、雅部演员的演出进行评论。其中写到《长生殿》演出。
题范二官戏
弹词(《长生殿》) 铁桥山人
前生应是李龟年,领袖梨园莫比肩。偶步弹词歌一曲,曲高和寡尽教怜。
题王百寿官戏
百寿,通才也。每出台时,丰神闲逸,动辄得宜。我辈揄扬,原无过当语。虽优伶小技,而此中翘楚,究竟笔不能罄。无论冠带妆、风流妆、别离妆、愁苦妆、疾病妆、梦寐妆、妇女妆,无不色色动人。北平老人阮君,以“宝贝”呼之,宜矣。
惊变(《长生殿》) 铁桥山人
乐天诗“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惊破”二字,使当日情事,靡不毕现。今之演《长生殿•惊变》一剧者多矣,惟百寿则处处传神。即较之大保,且更为酷肖。甚矣!神似之难也。
自信今生永靡他,霓裳一曲乐何多!当年玉殿惊闻变,此日梨园细揣摩。胆战已教神失据,情深犹问醉如何。妙伶一一为传出,可与参观《长恨歌》。
埋玉(《长生殿》)
百寿官演戏,每于空处传神。即如《长生殿•埋玉》一出,事穷势迫,装出无可如何之态,或人所能学步。独其垂头丧气,不言不语,又怨恨,又悲哀,种种难显之情,则此中难索解人也。
檀板笙歌日日开,摹情绘影孰全才。技夸百寿形神合,剧演明皇色相该。
闭目无言虚缥缈,垂头多思郁徘徊。心慵意懒旌旗处,确是当年别马嵬。
题李玉龄戏
絮阁(《长生殿》,集本出曲中字) 问津渔者
近见演此出者颇多,惟玉龄独肖杨贵妃当日醋意。愈看愈妙,总不厌人。只有如君者,未免心悸耳。
春情颠倒泪中宵,愁貌装来语又娇。尔日玉环多宠幸,假他拜拜转神消。
由上述各诗可以看出,范二官饰《弹词》中的李龟年,王百寿官饰《惊变》、《埋玉》中的李隆基,李玉龄饰《絮阁》中的杨玉环,表演都很精彩,都能达到传神的境界。如王百寿官演《埋玉》中的李隆基,铁桥山人评论:“事穷势迫,装出无可如何之态,或人所能学步。独其垂头丧气,不言不语,又怨恨,又悲哀,种种难显之情,则此中难索解人也。”这就说明,由于王百寿官对于马嵬之变中李隆基处境和心理把握得特别准确,因此他的表演就能比一般演员胜出一筹。这一记录和评论,对于今天的《长生殿》演出,也具有不可忽视的参考价值。
乾隆五十年(1785),浙江作家吴长元作《燕兰小谱》,主要是记录乾隆年间的花部伶人和他们的技艺,也有少数雅部艺人的记录。道光年间,福建诗人张际亮(1799—1843)作《阅<燕兰小谱>诸诗,有慨于近事者,缀以绝句》组诗,共四十六首,其三云:
霓裳合献水仙王,秋谷江湖放逐长。遗恨缠绵付弦管,百年声价有诸郎。
作者原注:“王翠官、苏伶四面观音皆以《长生殿》得名,而赵秋谷以此罢官,洪昉思舟过苕溪,一笑投水死。才人薄命乃可慨矣!”
康熙二十八年(1689),因在“国忌”期间演出《长生殿》,受到谏官弹劾,看戏的赵执信等人被罢职,当时在北京做国子监生的洪昇被逐出京城。洪昇遭遇不幸,但一百多年来《长生殿》盛演不衰,可以说是对剧作家最好的纪念了。
三
乾隆年间,咏剧诗歌的创作出现了一种新的趋向,这就是咏剧组诗的出现。最早写作剧组诗的是金德瑛。
金德瑛(1701-1762),字汝门、慕斋,晚号桧门老人,仁和(今浙江杭州)人。乾隆元年(1736)进士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官至左都御史。著名戏曲家蒋士铨、杨潮观都是他的门生。金德瑛有《观剧绝句三十首》,小序说:
稗官院本,虚实杂陈,美恶观感,易于通俗,君子犹有取焉。其间亵昵荒唐,所当刊落。今每篇举一人一事,比兴讽喻,犹咏史之变体也。借端节取,实实虚虚,期于言归典据,或曰谲谏之风,或曰小说之流,平心必察,朋友勿以是弃余可矣。当时际冬春公余漏永,地主假梨园以娱宾,衰年赖丝竹为陶写,触景生情,波澜点缀,与二三知己为旅邸消寒之一道耳。
由这篇小序可以看出,金德瑛是把戏曲当作艺术的历史来看待的,因此他特别强调戏曲应当继承咏史诗的比兴传统,发挥讽喻作用。《观剧绝句三十首》中写到《长生殿》的有以下两首:
马嵬驿
皤发移情牛女因,芙蓉花作断肠颦。将军效帝安唐策,前日亲诛韦庶人。
南内
从谨听来言已晚,龟年散后老何方。杜鹃春去无人拜,坠翼江头细柳长。
可以看出,金德瑛确实是更多地从历史的角度来审视《长生殿》,这与他在小序中表达的观念是一致的。
金德瑛之后,咏剧组诗的作者时有出现。
杨芳灿(1753-1815),字蓉裳,一字香叔,江苏金匮(今无锡)人,戏曲家杨潮观之侄。他有《消夏偶检填词数十种,漫题断句,仿元遗山论诗体四十首》,其中有两首分别写《桃花扇》与《长生殿》:
纨扇桃花血未干,哀丝急管集悲欢。世人莫笑雕虫伎,当作南朝野史看。
天上人间抱恨长,玉环红泪点霓裳。传情别有生花管,古驿千秋艳骨香。
我们知道,《桃花扇》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 ,而《长生殿》是“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两部剧本的总体构思和强调重点是不一样的。杨芳灿这两首诗写出了两部剧本的总体特色,应当说是符合剧作家的创作初衷以及剧本的实际情况的。
凌廷堪(1755-1809),字次仲,安徽歙县人。六岁丧父。年稍长,至商店学徒,坚持自学。乾隆四十六年(1781)出游扬州,受盐使伊龄阿之聘,编辑古今杂剧传奇。于古代礼制和乐律深有研究。有《礼经释例》、《燕乐考原》、《校礼堂文集》、《校礼堂诗集》等。他的《论曲绝句三十二首》在戏曲批评史上十分著名,其中涉及李隆基、杨玉环故事的有:
“二甫”才名世并夸,自然兰谷擅风华。红牙按到《梧桐雨》,可是王家逊白家?
《下里》纷纷竞品题,《阳阿》、《激楚》付泥犁。元人妙处谁传得,只有晓人洪稗畦。
前一首说,王实甫、白仁甫齐名,但白朴的成就要高于王实甫,他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是元杂剧中的杰作。后一首说,元杂剧的优秀传统已经被很多人丢掉了,深得元人妙处的只有洪昇,而最有力的证明自然是《长生殿》,由此可见凌廷堪对《长生殿》有着极高的评价。
晚清咏剧诗歌的创作中出现了一种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一些诗人和学者突然对金德瑛的《观剧绝句三十首》产生浓厚兴趣,大写特写和诗,一而再再而三,乐此不疲。
王先谦(1842-1917)字益吾,号葵园。长沙人。同治四年(1865)进士。曾任国子监祭酒,云南、江西、浙江乡试正副考官,江苏学政等职。光绪十五年(1889)还乡后,主讲于思贤讲舍、城南书院,为岳麓书院最后一任山长。著有《诗三家义集疏》、《汉书补注》、《十朝东华录》等。对金德瑛的《桧门观剧诗》,王先谦和诗三十首,复题诗八首,其中写《长生殿》的是:
马嵬驿
名花带笑几相欢,罗袜成尘照眼寒。月殿霓裳元是梦,空留遗迹万人看。
南内
蜀道郎当是雨声,淋铃教曲泪纵横。可怜明圣天王业,剩与梨园作主盟。
马嵬驿杨妃自缢,是李隆基、杨玉环爱情悲剧的顶点,而李隆基独居南内,品味失去爱情的苦涩,是悲剧的进一步延续。金德瑛挑选这两出进行题咏,是有眼光的,王先谦同样如此,第一首侧重写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第二首侧重写帝王功业与人的普通情感的矛盾。
皮锡瑞(1850-1908)字鹿门。善化(今长沙)人。光绪举人。力主变法。戊戌政变后,革去举人身份,遂杜门著述。今文经学造诣很深,为晚清经学大家之一。著有《师优堂丛书》等。对《桧门观剧诗》,皮锡瑞题诗八首,复一和、二和、三和共九十首,其中写《长生殿》的是:
马嵬驿
血污游魂竟不归,凄凉环上系罗衣。宫中莫沮亲征议,那怕将军秉钺威。
南内
满阶红叶翠衾寒,垂泪淋铃一曲弹。剩有陇头鹦鹉鸟,感恩犹问上皇安。
(再和)马嵬驿
三月长安渭水边,蛾眉淡扫忆争妍。平明骑马人何在?宛转非徒痛马前。
南内
阿瞒几作兵死鬼,何不同时死马嵬。龙化为鱼君失柄,虚传龙驭蜀中回。
(三和)马嵬驿
黄巢犯阙,僖宗幸蜀,当时有诗曰:“地下冤魂应有语,者番休更怨杨妃。”
唐主蒙尘入剑门,岂皆掩面误承恩。羯奴败后黄家到,笑起杨妃地下魂。
南内
明皇圣主尝言李林甫妒贤嫉能,以太牢祭九龄,非不辨忠奸者。如不以骄矜失之,何至幸蜀?太白《远别离》诗云:“人言尧幽囚”,当为明皇南内而作。
凄凉夕殿一灯挑,快活三郎误晚骄。若用九龄弃林甫,西宫何至竟囚尧。
这几首诗说安史之乱的发生不应由杨妃负责,责任在玄宗。玄宗事前不辨忠奸,以骄矜失天下,又不能在危难中保护杨妃,更不能与杨妃同死,悲剧的苦酒是他酿成的,理应由他自己来品尝。
易顺鼎(1858—1920),字实甫,又字中硕,号哭庵,湖南龙阳(今汉寿)人。光绪元年(1875)举人。中日战起,走台湾,欲赞刘永福军,见其不可为而归。官至广西右江道,劾罢。入民国,曾代理印铸局长。生平诗将万首,与樊增祥称两雄。有《丁戊之间行卷》等。他也和了《桧门观剧诗》,其中写《长生殿》的是:
马嵬驿
玉辇匆匆过马嵬,罗衣环系亦堪哀。梨花一树何曾死,又向仙山带雨开。
南内
南内无人看月明,君王垂老尚贪生。霓裳散序淋铃曲,听过风声听雨声。
这里把杨玉环的死写成美的被毁灭,把李隆基暮年内心的痛苦也写得富有诗意,说明易顺鼎主要是从艺术的眼光看问题,不那么在乎历史的真实。
叶德辉(1864-1927),字奂彬,号直山。湖南长沙人。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著有《书林清话》、《六书式微》等,汇编校刻的书有《郋园丛书》、《观古堂汇刻书》等。光绪三十四年(1908),叶德辉辑录金德瑛原作并诸家题跋、识语、和诗等,成《桧门观剧诗》三卷。他的和诗中写《长生殿》的是:
马嵬驿
《长生殿》,国朝洪昇撰,有刊本。宋乐史《杨太真外传》云:“妃死时年三十八。”
鼙鼓渔阳动地来。六军不发令相催。玉颜已到中年后,落得香名葬马嵬。
南内
琪树飘零玉辇移,红桃犹在笛声悲。凄凉莫唱凉州曲,不是长生殿里时。
(再和)马嵬驿
余尝言剧中有三罪人,一斩妲己之姜子牙,一收青白蛇之法海,一逼杨妃之陈元礼。子牙、法海以及方外人与人家国,陈元礼以臣子逼缢君后,皆事之无礼者也。马嵬驿今在陕西西安府兴平县西二十五里,杨妃墓犹在,相传坟土可以疗妇女面斑云。
一抔香土恨长眠,终古梨花似雪天。要仿岳坟熔铁像,陈元礼跪马嵬前。
南内
唐宋画史,喜画明皇故事。如明皇训子图,则初年勤政时事;御苑出游,杨妃对弈,以及弄球、演乐、调马、游月宫诸图,则末年致乱时事;又有幸蜀图,则幸蜀时事;又有击梧桐图,则禅位居南内时事也。
画院犹传训子图,那堪南内月明孤。较量刘季差强意,分我杯羹亦丈夫。
(三和)马嵬驿
唐人刘禹锡马嵬驿诗:“贵人饮金屑,倏忽舜英暮。”似贵妃之死,乃饮金屑,非赐缢也。传闻异辞,在唐世已然矣。
一树梨花缢女轻,美人颜色果倾城。当时又说吞金屑,总是君王太薄情。
南内
宋高不愿二圣回,南内孤凄事可哀。烛影斧声原不恶,终留疑案后人猜。
叶德辉题咏的特点是把艺术赏鉴与史实考辩结合起来,既有学问家的缜密,又有艺术赏鉴家的敏感。如将斩妲己之姜子牙、收青白蛇之法海、逼杨妃之陈元礼并称为“剧中三罪人”,就是一种独到的看法。
综上所述,从金德瑛到叶德辉,众多评论家针对《长生殿》中的“马嵬驿”、“南内”两个关键情节,反复题咏,见仁见智,相互启迪,从各个侧面丰富了感觉,深化了认识,对于准确把握《长生殿》的精神内涵,领会它的艺术价值,都是十分有益的。他们的意见,也可以为今天的改编、导演和演员提供多方面的借鉴。
进入二十世纪之后,有关《长生殿》的题咏依然余音不绝。1927年12月13日,上海笑舞台新乐府昆戏院演出日戏《长生殿》,由顾传玠、朱传茗、张传芳合演,被誉为“璧合珠联之拿手戏” 。“春柳四友”之一的吴我尊即席赋诗曰:
海角人归鬓已苍,管弦愁对少年场。一时小部推朱顾,长恨千秋托李唐。地下何言酬密誓,座中有客感清商。早知帝也终难复,悔掷红颜易上皇。
吴我尊是一位新剧家,他对《长生殿》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可以说为《长生殿》历久弥新的艺术魅力又一次提供了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