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师范大学 赵山林
汤显祖《牡丹亭》问世之后,产生了大量吟咏《牡丹亭》的诗歌,有诗有词,形式多样。这些诗歌或发表观感,或评论演出,成为《牡丹亭》演出史、批评史、接受史的生动记录,具有多方面价值,值得全面发掘并深入加以研究。
(一)
以诗歌的形式评论《牡丹亭》,汤显祖的友人潘之恒(1556—1622?)可以说是首倡者之一。当《牡丹亭》刚刚问世之际,潘之恒便对它作出了高度评价。
潘之恒有《赠吴亦史》四首,小序云:“汤临川所撰《牡丹亭还魂记》初行,丹阳人吴太乙携一生来留都,名曰亦史,年方十三。邀至曲中,同允兆、晋叔诸人坐佳色亭观演此剧,唯亦史甚得柳梦梅恃才恃婿、沾沾得意、不肯屈服景状,后之生色极力模拟,皆不能及,酷令人思之。”诗的第二首写道:
风流情事尽堪传,况是才人第一编。
刚及秋宵宵渐永,出门犹恨未明天。
“风流情事”是对《牡丹亭》内容的准确概括,“才人第一编”是对《牡丹亭》成就的高度评价,与潘之恒在《情痴 观演〈牡丹亭〉书赠二孺》中所说“余友临川汤若士,尝作《牡丹亭还魂记》,是能生死死生,而别通一窦于灵明之境,以游戏于翰墨之场”,“临川笔端,直欲戏弄造化”,其精神是一致的。十三岁的小演员吴亦史所演柳梦梅十分传神,潘之恒觉得难能可贵,因而给予热情赞许。
潘之恒在《情痴》一文中说,自己观赏《牡丹亭》,最突出的感受是:“既感杜、柳情深,复服汤公为良史。”这里的“良史”,应当理解为善于解剖人类情感的艺术巨匠,善于描绘人类心灵发展历程的大手笔。潘之恒认为,汤显祖通过自己笔下的杜丽娘、柳梦梅形象告诉人们:“情真”便能“情痴”,而“情痴”便能“情深”。这是《牡丹亭》的精髓,读者、观众抓住这一点就能理解《牡丹亭》,演员抓住这一点就能演好《牡丹亭》。为此他对演《牡丹亭》的“二孺”——演杜丽娘的江孺、演柳梦梅的昌孺给予充分肯定,并分别为他们写了诗。《观演杜丽娘,赠阿蘅江孺》写道:
本是情深者,冥然会此情。
难逢醒若梦,愿向死求生。
化蝶飘无影,啼鹃怨有声。
柳狂飞似絮,终与浪花平。
《观演柳梦梅,赠阿荃昌孺》写道:
不谓情痴绝,痴来转自怜。
幽婚冥府牒,禁脔丈人权。
雀舞开屏暗,鸾欢照影全。
吴侬心总慧,似得董狐传。
潘之恒称赞江孺、昌孺这些苏州来的小演员很聪明,对于杜丽娘、柳梦梅的“情”有着深刻的体会,因而表演很有感染力。
同样的意思又见于他的《病中观剧有怀吴越石》一诗的小序:“余喜汤临川《牡丹亭记》,得越石征丽于吴,似多慧心者,足振逸响。既各有品题,复作《情痴》一段,并搜《太平广记》与此剧牵合者,悉补之,将以缀以卷末,亟遗之越石,庶无憾于赏音之莫寄矣。”
谩道观如幻,宁非情所钟。
高谈能折鹿,变态宛游龙。
避俗偏宜雨,余欢欲迫冬。
江南相忆处,花信喜春逢。
这首诗说的是《牡丹亭》浪漫主义的特色以及“情”的内涵。《牡丹亭》巨大的艺术感染力,正是由此而生的。正如潘之恒结合自己的经历,在《情痴》一文中所说的:“不慧抱恙一冬,五观《牡丹亭记》,觉有起色。信观涛之不余欺,而梦鹿之足以觉世也。”“乃今而后,知《牡丹亭记》之有关于性情,可为惊心动魄者矣。”潘之恒不愧是汤显祖的知音。他对《牡丹亭》的评论,既反映了当时高扬真情的新思潮,又是一位熟谙戏曲艺术规律的专家之言,在明代戏曲批评史上有其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价值。
晚明文人士大夫家班演出《牡丹亭》时见记录。嘉兴吴昌时在他的鸳湖家中命家姬演《牡丹亭》,朱隗作有《鸳湖主人出家姬演〈牡丹亭记〉歌》:
鸳鸯湖头飒寒雨,竹户兰轩坐容与。
主人不惯留俗宾,识曲知音有心许。
徐徐邀入翠帘垂,扫地添香亦侍儿。
默默愔愔灯欲炧,才看声影出参差。
氍毹只隔纱屏绿,茗炉相对人如玉。
不须粉项与檀妆,谢却哀丝及豪竹。
萦盈澹荡未能名,歌舞场中别调清。
态非作意方成艳,曲到无声始是情。
幽明人鬼皆情宅,作记穷情醒情癖。
当筵唤起老临川,玉茗堂中夜深魄。
归时风露四更初,暗省从前倍起予。
尊前此意堪生死,谁似瑯琊王伯舆。
朱隗、吴昌时和张溥、张采曾共组应社,是当时江南的活跃人士。从诗中的描写来看,吴昌时家班的演出不同凡响,不追求场面的华丽,而重在情韵的表现:“不须粉项与檀妆,谢却哀丝及豪竹。萦盈澹荡未能名,歌舞场中别调清。”而在场的朱隗等观众也都具有很高的鉴赏水平。诗人谈了他对汤显祖此剧创作意图的理解:“幽明人鬼皆情宅,作记穷情醒情癖。”对于戏曲表演,诗人也有自己的看法,认为要自然、含蓄,“态非作意方成艳,曲到无声始是情。”这些都是很好的见解,丰富了这首诗的价值。
范景文(1587-1644),字梦章,号质公,吴桥(今属河北)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天启中为文选郎中,因不附魏忠贤,谢病去官。崇祯间起用,累官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他酷爱戏曲,曾与友人一同观赏《牡丹亭》的演出,作有《辰叟圣符招同介孺看演〈牡丹亭〉传奇得三字》:
半吐梅花半尚含,主宾相对影成三。
人从久别疑初识,酒渐停斟为极酣。
醒眼难禁思好梦,歌喉直可当清谈。
平时空说心冰冷,爱此将无小犯贪。
艳事幽情与冶谈,如斯称绝喜兼三。
心知境幻终成剧,怕是魂销预戒耽。
听至关情还罢酒,时当隔岁亦传柑。
梦残谁可资欢具,闹岁填街鼓正酣。
由这首诗可以看出,当时文人把观赏《牡丹亭》的演出,视为一种极大的精神享受,因之乐此不疲。
(二)
入清以后,文人对于《牡丹亭》的兴趣丝毫没有减退。就家班的情况而言,南昌李明睿家乐有《牡丹亭》演出,见钱谦益《读豫章仙音谱漫题八绝句呈太虚宗伯并雪堂梅公古严计百诸君子》之三:
《牡丹亭》苦唱情多,其奈新声水调何。
谁解梅村愁绝处,《秣陵春》是隔江歌。
泰州俞锦泉家乐有《牡丹亭》演出,见吴绮《俞锦泉招观女乐席间得断句十首》
袅袅骊珠淡淡妆,天然无复换鹅黄。
人生只有情堪死,莫把伤心问丽娘。
如皋冒襄家乐亦有《牡丹亭》演出,见陈维崧《同诸子夜坐巢民先生宅观剧各得四绝句》之三:
少日魂销汤义仍,而今老去意如冰。
听歌忽忆当年事,月照中门第几层。
陈维崧还有【绮罗香】一词,题为“初夏连夜于许茹庸仲修席上,看诸郎演《牡丹亭》有作”。词谓:
许掾多情,清和佳节,连夕娇歌妙舞。料得眉峰,碧到愁时都聚。记昨宵银瑟初停,又此夜红牙再补。看一群灯下诸郎,依稀尽解此情苦。 独有江东客,为家山路远,倍増凄楚。回首朱门,略记虫娘庭戸。好院本全部笙箫,没心情半生羁旅。比年时携手听歌,多了黄昏雨。
江巨荣先生《牡丹亭演出小史》说:“词虽没有明确演出全本,但所谓‘全部笙箫’,连夕演出,离全本演出大约也不太远。”这一判断是准确的。这样完整的演出,也说明观众对《牡丹亭》始终保持着浓厚的兴趣。
和陈维崧一样“少日魂销汤义仍”的还大有人在。梁清标(1620-1691)诗《冬夜观伎演<牡丹亭>》写道:
优孟衣冠鬼亦灵,三生石上牡丹亭。
临川以后无知己,子夜闻歌眼倍青。
梁清标,字玉立,一字苍岩,号棠村,河北真定人,入清后累官至保和殿大学士,他就是称赞《长生殿》“乃一部闹热《牡丹亭》”的“棠村相国”。看来,他对《牡丹亭》与《长生殿》的精神联系还是有体会的。这首诗将汤显祖称为自己最大的知己,这样的感情应当说非同一般。
比梁清标年长的黄宗羲(1610-1695),直到晚年对《牡丹亭》仍然念念不忘。他有一首《听唱<牡丹亭>》:
掩窗试按《牡丹亭》,不比红牙闹贱伶。
莺隔花间还历历,蕉抽雪底自惺惺。
远山时阁三更雨,冷骨难销一线灵。
却为情深每入破,等闲难与俗人听。
这首诗作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八月十八日,诗人七十七岁。“蕉抽雪底自惺惺”一句,作者原注:“臧晋叔改《牡丹》词,若士有诗:‘总饶割就时人景,却愧王维旧雪图。’图乃《雪里芭蕉》也。”可见黄宗羲不赞成对《牡丹亭》随意删改,而是和汤显祖一样,特别看重《牡丹亭》的“意趣神色”。“冷骨难销一线灵”一句,正是汤显祖《牡丹亭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之意。这正是《牡丹亭》一剧的灵魂。
黄宗羲写到《牡丹亭》的,还有《偶书》六首之一:
诸公说性不分明,玉茗翻为儿女情。
不道象贤参不透,欲将一火盖平生。
这首诗作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十一月,诗人七十九岁。后二句作者原注:“‘玉茗堂四梦’以外,又有他剧,为其子开远烧却。”这一说法,可与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汤遂昌显祖》参看:“义仍有才子,曰士蘧,五岁能背诵《二京》、《三都》,年二十三,客死白下。次大耆,才而佻,然有父风。次开远,以乡举官监军兵使,讨流贼死行间。开远好讲学,取义仍续成《紫箫》残本及词曲未行者,悉焚弃之,大耆实云。”黄宗羲此诗明确指出,《牡丹亭》所描写的“情”与理学家们所标榜的“性”是对立的。诗人在这一点上表现了犀利的眼光和对汤显祖思想的深刻理解,真可以称为汤显祖的知音。
康熙年间对“玉茗堂四梦”作出评论的,还有诗人田雯(1635-1704)的《题“四梦”传奇后》:
天风绮藻散余霞,前辈临川著作家。
自是词人风味别,堂前一树白茶花。
这首诗赞扬“玉茗堂四梦”文采富丽,而又自然天成,就像汤显祖堂前一树清新脱俗的白茶花。这一富有诗意的评论,当然首先是针对《牡丹亭》而言的。
康熙年间值得注意的还有陆辂带往抚州的昆班演出。江巨荣先生《牡丹亭演出小史》已经论及,这里从咏剧诗的角度再说一说。陆辂,常熟人,康熙三十三年(1694)任抚州通判。到任后,见汤显祖的玉茗堂毁于兵火,于是捐资重建,落成之日,让所携苏州优人演出《牡丹亭》二日,款待宾客。王士禛(1634-1711)有《门人陆次公辂通判抚州,半载挂冠,重建玉茗堂于故址,落成大宴郡僚,出吴儿演〈牡丹亭〉剧二日,解缆去。自赋四诗纪事,和寄》诗:
落花如梦草如茵,吊古临川正暮春。
玉茗又闻风景地,丹青长忆绮罗人。
瞿塘回棹三生石,迦叶闻筝累劫身。
酒罢江亭帆已远,歌声犹绕画梁尘。
江巨荣先生《牡丹亭演出小史》推断这次《牡丹亭》演出,应该是全本,或极近于全本,是很有道理的。
写到这次演出的还有江苏太仓人唐孙华(1634-1723),诗题为《常熟陆次公曾为抚州别驾,重葺临川玉茗堂,设汤义仍先生木主,演〈牡丹亭〉传奇祀之,诗纪其事,属和》,共二首:
临川逸藻许谁群,笔挟仙灵气吐芬。
才子文章机上锦,美人形影梦中云。
《金荃集》在传新句,玉茗堂空冷旧芸。
仿佛吟魂来月夜,落霞余唱或时闻。
使君才笔继清河,佐郡无心啸咏多。
词客风流悲逝水,筝人舞曲按《回波》。
张融宅畔刘, 琎访,宋玉庭前庾信过。
往哲有灵应一笑,檀痕重掐断肠歌。
这两首诗列举了许多后代文人仰慕前辈文人的事例,赞扬陆辂弘扬临川文化的盛举,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汤显祖的崇敬之情。
乾隆后期,浙江有《牡丹亭》的演出。王文治《冬日浙中诸公叠招雅集,席间次李梅亭观察韵》其四云:
稗畦乐府绍临川,字字花萦柳絮牵。
芍药栏低春是梦,华清人去草如烟。
末句下注:“时演《牡丹亭》、《长生殿》全本。”从王文治的诗中,我们又一次听到了清代文人对于《牡丹亭》、《长生殿》关系的见解。
扬州亦有《牡丹亭》的演出。扬州文人雅集,江春之后,以曾燠(1760-1831)幕府最为集中。曾燠字庶蕃,号宾谷,江西南城人,乾隆四十六年(1781)进士,累擢两淮盐运使,辟题襟馆于邗上,与宾从赋诗为乐。游幕于曾燠幕府的文人郭堃,字厚庵,著有《种蕉馆诗集》六卷,有诗《宾谷先生莅扬州以来,一时名流倡和成帙,先生择其尤者镂板以行,题曰〈邗上题襟集〉。兹复于衙斋西北隅筑题襟馆,爰赋诗纪事》之一:
西江传乐府,东阁肆宾筵。
丝竹中年乐,梅花小雪天。
当歌人似玉,既醉酒如泉。
帘卷今宵月,清光分外妍。”
首句下注:“时演玉茗堂剧。”
彭兆荪曾于曾燠署中观看金德辉演出《牡丹亭》,在《扬州郡斋杂诗》中写道:
临川曲子金生擅,绝调何戡嗣响难。
也抵贞元朝士看,班行耆旧渐阑珊。
诗下注曰:“都转廨中观剧。时吴伶金德辉演《牡丹亭》,为南部绝调,年已老矣。”可见在曾燠官署中,《牡丹亭》是经常演出的剧目。金德辉是昆曲名伶,龚自珍曾经为他写过传记。
这一时期,以诗歌形式写成的《牡丹亭》评论也很常见,它们经常包含在咏剧组诗之中,评论的角度也是各种各样。
杨芳灿(1753-1815),字蓉裳,一字香叔,江苏金匮(今无锡)人。乾隆四十二年(1777)拔贡,官户部员外郎。著有《真率斋集》。他是著名戏曲作家杨潮观之侄,本身也是一名戏曲爱好者,作有《消夏偶检填词数十种,漫题断句,仿元遗山论诗体》四十首。其二十五、二十六云:
飞花如梦柳如烟,彩板秋千二月天。
怊怅牡丹亭下路,每逢春好即潸然。
红牙掐遍教歌儿,玉茗花开谱艳词。
识破繁华都是梦,临川犹是为情痴。
这两首诗对于《牡丹亭》的艺术感染力作了生动的描述,对于汤显祖的创作心态也作了深入的分析。
舒位(1765-1815),字立人,号铁云,直隶大兴(今属北京)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举人,家境贫穷,以馆幕为生。作有《瓶水斋集》。又有杂剧四种,总称《瓶笙馆修箫谱》。写有《论曲绝句十四首,并示子筠孝廉》。其十云:
玉茗花开别样情,功臣表在纳书楹。
等闲莫与痴人说,修到泥犁是此声。
汤显祖“临川四梦”间有不协律处,经过叶堂《纳书楹曲谱》改订,能一字不动地付诸歌喉,所以诗人说纳书楹是临川“功臣”。又汤显祖因写《牡丹亭》,而受到道学家们的诅咒,如沈起凤《谐铎》卷二“笔头减寿”:“语云:‘世上演《牡丹亭》一日,汤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诗人驳斥了这种谰言,说地狱中没有俗人,没有才气的人,还下不了地狱呢!
凌廷堪(1755-1809),字次仲,安徽歙县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进士,曾任宁国府学(府治今安徽宣城)教授。贯通群经,尤深于礼。通音律,乾隆四十二年(1777)曾与黄文旸等人一起在扬州校订词曲,广泛接触了戏曲作品。著有《燕乐考原》、《校礼堂文集》。
其《论曲绝句三十二首》之十九云:
玉茗堂前暮复朝,葫芦怕仿昔人描。
痴儿不识邯郸步,苦学王家雪里蕉。
汤显祖历来反对依样画葫芦,提倡艺术独创。可是有些号称学汤的人却邯郸学步,这样怎么能学到汤显祖的真髓呢。凌廷堪发表的这一意见,是值得重视的。
乾隆五十九年(1794)至六十年(1795),寄居北京的铁桥山人、石坪居士、问津渔者三位戏迷写成《消寒新咏》,对当时花部、雅部演员的演出进行评论,其中多次涉及《牡丹亭》的演出。如问津渔者所写的《题王百寿官戏·拾画》:
年少惊春客在身,何堪竹外拾遗真。
梦梅本是多情种,今见多情又有人。
《叫画》:
风流名士总关情,纸上相呼不惜声。
若使丽娘真有迹,好从今日唤卿卿。
按王百寿官为姑苏人,万和部小生。照问津渔者看来,王百寿官演柳梦梅,好就好在能突出他的“多情”。
问津渔者写的《题毛二官戏·离魂》:
梦里伤春病已昏,纤腰难举气难吞。
樱桃红谢犹张口,幻出亭亭倩女魂。
按毛二官为万和部贴旦。此诗诗前小序:“毛二官,声音本小,面色微黄。扮作病人,不假雕饰,而自合度也。且当连声呼苦,唇索口张,确是不治之症。无怪福寿扮春香,一望而却步者数次。”《离魂》即《闹殇》,是杜丽娘病死的一场戏,毛二官演来惟妙惟肖,使得扮春香的福寿“一望而却步者数次”,可见演出效果之佳。
铁桥山人所写《题李福龄戏·学堂》:
乖巧丫环莫比偷,席间袅娜故逡巡。
私心毕竟闲偷戏,恐惧欢欣处处真。
未识诗书未识忧,学堂终日等悠悠。
含情宛转无穷思,翻赘先生不自由。
按李福龄为集秀扬部贴旦,一名金官,安庆人。此诗小序:“此出演者几等家常茶饭,然俱未见出色处。近有一伶,声色颇为清秀。而且弱质轻盈,扮春香似乎得宜。乃当最良之面,肆无忌惮,居然指斥频仍。拷打时,回环辗转,脚舞裙翻;后于收场,竟将最良一推,几乎扑跌。殊为不近情理,令人发笑。惟福龄演是剧,处处入情,犹为差强人意。乐以诗纪之。”这里的分析入情入理,极为细致,可见艺人和评论家对于《牡丹亭》表演艺术探索所达到的水平。
(三)
近代诗人对于《牡丹亭》的题咏仍然不绝如缕,其内容也体现出一些新的特点。
龚自珍(1792-1841)是近代杰出的启蒙思想家、诗人。他的《己亥杂诗》内容极其丰富,其中也有咏剧诗:
梨园爨本募谁修,亦是风花一代愁。
我替尊前深惋惜,文人珠玉女儿喉。
作者原注:“元人百种,临川四种,悉遭伶师窜改,昆曲俚鄙极矣。酒座中有征歌者,予辄挠阻。”龚自珍对包括《牡丹亭》在内的昆曲演出状况的关注,意在保持剧本的原来面目,这从原则上来说是正确的。当然,《牡丹亭》搬上舞台,总要经过一些艺术处理,如何掌握好分寸,是大有讲究的。
张际亮的《阅<燕兰小谱>诸诗,有慨于近事者,缀以绝句》,也值得引起注意。这是一组诗,共四十六首。《燕兰小谱》,作于乾隆五十年(1785),作者吴长元。主要是记录乾隆年间的花部伶人和他们的技艺,也有少数雅部艺人的记录。张际亮(1799-1843),字亨甫,福建建宁人。诗题所说的“有慨于近事”,指的是道光年间的事。其四云:
撩眼春光妙悟生,天然易理出音声。
年来略解诗人意,痴妇豪僧怨女情。
作者原注:“向年在会城见演《醉打山亭》,乃悟诗人所谓悲壮。近见韵香演《小青题曲》、《游园惊梦》,乃悟诗人所谓缠绵。山樵解易,固非戏语。”这里所说的《醉打山亭》,是清代戏曲家丘园传奇《虎囊弹》中的一出,《小青题曲》是明代戏曲家吴炳传奇《疗妒羹》中的一出,《游园惊梦》是《牡丹亭》中的一出,这三出都是昆曲中长演不衰的著名折子戏。三出戏中的主角鲁智深、乔小青、杜丽娘,分别属于“豪僧”、“痴妇”、“怨女”,“悲壮”、“缠绵”,略同于后来王国维所说的壮美、优美,这说明评论家已经能够自觉地以审美的眼光来评论戏曲,反映出我国古典戏曲审美观念的进步。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动向。
四不头陀《昙波》“福寿”条说:“福寿,名延禧,姓朱氏,字莲芬,年十八,吴县人。垂髫时,其兄挈之来京。兄故业优,强之学,遂工南北曲。”“其度《折柳》、《茶叙》、《偷诗》、《惊梦》诸曲俱妙绝。”对于其所演《惊梦》,四不头陀写了一首【浪淘沙】:
肠断牡丹亭,此曲难听。梅边淡白柳边青。争似丽娘欢会处,艳梦刚醒。
知否会幽冥,小像通灵。倩卿眉宇现婷娉。几度钩人魂魄去,如醉湘醽。
艺兰生《评花新谱》“景春陆小芬”条说:“字薇仙,隶四喜部,吴产也。气韵沈著,仪度幽闲。工《游园惊梦》诸剧,粉腻脂柔,真足令柳郎情死也。解音律,筵间每以筝琶为乐。与人酬答,从未出一戏语,真所谓落落大方者。而名亦噪甚。”
麋月楼主赞曰:
清词不负《牡丹亭》,翠翦春衣觉有情。
庭院无人鸣鸟歇,丁香花下坐调笙。
麋月楼主即谭献(1832-1901),是著名词人,也是词论家。他写的诗,也有词的意境。晚唐词人皇甫松【梦江南】中有:“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宋周邦彦【少年游】中有:“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这些都与谭献此诗的意境颇为近似。
蜃桥逸客、兜率宫侍者、寄斋寄生《燕台花史》“天寿”条说:“天寿,姓赵氏,字菊仙,江苏长洲人也。性恬静如处女,对客寡言笑而深于情。闲从人论古今书法,颇有会心处。善横吹及南北曲,演《游园惊梦》诸出,妙绝一世,都人士知不知,咸啧啧称羡。时年十有六。”
天上谪来第几仙,舞衫歌扇剧堪怜。
青春本是良家子,绛树争夸美少年。
宛转氍毹催凤管,玲珑节拍赴鵾弦。
星眸炯炯传新曲,一度红牙一怅然。
一串珠喉韵绕梁,登场出试舞衣裳。
琵琶幽怨咽流水,环珮琤瑽度响廊。
射覆藏钩花月榭,依红偎翠木穉堂。
瞢腾梦里春如海,唤醒痴情杜丽娘。
一部《牡丹亭》,引来如此众多的题咏,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这反映出《牡丹亭》巨大而深远的影响。直至二十世纪,作家俞平伯等仍有对《牡丹亭》的题咏,这需要另文讨论了。
(原载台湾中央大学《戏曲研究通讯》第五辑)
(戏剧研究——国内第一家戏剧研究学术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