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史”大家唐德刚驾鹤西归
南方日报 2009-10-31

“口述史”大家唐德刚。
他上世纪40年代出国留学兼打工,50年代初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60年代任纽约市立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和亚洲学系主任,70年代尾随尼克松访华之后成为第一批被批准回中国探亲的人,80年代领导全球范围“胡学”(胡适研究)的“卷土重来”,90年代参与发起征集1亿人签名向日本讨还战争赔款的行动,赢得海外侨胞的尊敬……10月 26日晚,著名美籍华人学者、“口述历史”的开山人之一唐德刚在美国旧金山家中因肾衰竭过世,享年89岁。
不再洗肾安详辞世家中
唐德刚的家是幽静小镇上的一座白色小洋房。唐德刚几年前发过一次病,身体大不如前,毕竟是八旬老人了。夫人管得很严,轻易不让外界打扰他。
唐德刚的夫人吴昭文是中国国民党元老吴开先之女。吴昭文近日表示,唐德刚生前饱受肾病折磨,后来决定不再洗肾,于26日晚在旧金山家中安详辞世。
过目不忘能背《古文观止》
1920年,唐德刚生于安徽合肥。唐家是当地大家族之一,家中藏书很多,唐德刚从小受严格的旧式私塾教育,所以国学根底深厚,文史兼长。
唐德刚自幼记忆力特强,过目不忘。他不但能背诵《古文观止》,还能背诵一般人不大读的《续古文观止》。1939年秋,唐德刚考入国立中央大学历史系。该系阵容鼎盛,包括著名近代史专家郭廷以、秦汉史的贺昌群、宋辽金史的金毓黻。他的毕业论文《郡县起源考》的指导教授则是顾颉刚(商周史专家)。所以唐德刚对中国古史和近代史都有深厚的根底。4年后毕业,唐德刚从重庆来到大别山区的岳西当中学历史教员。1944年,他又应聘安徽学院史地系,教《西洋通史》。
留学美国半世教书育人
1948年,唐德刚自费赴美国留学,主修欧洲史和美国史,后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并取得美国国籍。那时,哥大名教授云集。他的毕业论文《美国对华外交》的指导教授就是大名鼎鼎的唐纳德教授。
唐德刚在哥伦比亚大学留校执教,前后达15 年。自1962年初,在哥大东亚研究所做研究员的他兼任哥大中文图书馆馆长达7年。1972年,唐德刚又被纽约市立大学聘为该校亚洲学系教授,后两度出任该系系主任,达12年之久,直到1991年退休,桃李满天下。在这期间,他曾受邀任印度德里大学中国研究的顾问,出任中国南京大学、山东大学、西北大学访问教授。
口述史大家散文成“唐派”
唐德刚身为哲学博士,没写出一部哲学专著,反而是人物传记和文学类、史学类的著作却能找出一箩筐。身为中国近代史大家,唐德刚也是华人史学家中口述史的主要推动人物。他与顾维钧、李宗仁、陈立夫、张学良等人多有接触,和人在纽约的胡适成为忘年之交。
他的散文可读性颇高,被旅美学人夏志清教授誉为“唐派散文”。夏志清在为《胡适杂忆》作序时写道,唐德刚“应公认是当代中国别树一帜的散文家。他倒没有走胡适的老路,写一清如水的纯白话。德刚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诙谐,写起文章来口无遮拦,气势极盛,读起来真是妙趣横生”。《胡适口述自传》和《胡适杂忆》这两本书已成为研究胡适的第一手资料。有人戏说胡适自传为“三分胡说,七分唐著”。
洋装穿在身心是中国心
唐德刚作为一介书生,在美国靠教书吃饭。但他认为近百年的美国史上,美国少数民族中华侨所受的苦难是远在美国内战后的黑人和印第安人之上的,而美国的发展进程有着华人的巨大贡献。
唐德刚和夫人吴昭文曾省吃俭用,捐钱为华人子弟入托入学,建造华人幼儿园和医院而奔忙。他还曾参与发起在全球征集1亿人签名要求日本偿付战争赔款的运动。(钟和)
呜呼!世间已无唐德刚
2009年11月01日 东方早报
作者:周泽雄
我心目中的文史好汉唐德刚,日前独骑瘦马,踏月而去了,享年八十九岁。那也是一个适合古希腊文化英雄的年龄,悲剧家索福克勒斯就活到这把年纪。
虽然失去了一座高山,好在,构成历史学家内在生命的,是作品,因此,山依旧矗立着。“泰山其颓”之类俗世套语,用在才思夭矫的唐德刚身上,我以为毫无必要,正如我也不会用什么“驾鹤”来表达哀怀,那与唐德刚融阳刚壮美和顽猴脾性于一身的学术气象,并不般配。我估摸,他一定急着找他的老师兼忘年交胡适博士没大没小地去聊天了。
评价唐德刚先生的文史成就,远非我所能。不过,说到对唐先生的喜爱,我无意甘居人后。值此怀人长夜,细检喜爱之由,我觉得,有三种突出的禀赋,共生共济,相激相荡,联袂促成了唐德刚的非凡成就,我可以把它概括成通人、达人和才人。
试问,身为史家,唐德刚可有什么足以标明自家名号的主义或方法,类似黄仁宇先生的“大历史”或“数目字管理”?我的答案是没有。提到“吾人治史 ”,唐德刚说得最多的,是那个中国文化人耳熟能详的六字真言:“笔则笔,削则削。”我听他如此自报家法,已不少于五六回。乍闻此言,真叫卑之无甚高论,因为那原是孔子“春秋笔法”的核心原则,中国读书人对之咂吧了两千余年,早已把它嚼得题无剩义,如何还能倚为独家秘技?——然唐德刚的无双利器,正在此处。
倘拘泥字面,所谓“笔则笔,削则削”,不过是该添则添,该删则删,别无新意。殊不知对这句话的理解,本身就得结合 “微言大义”。说来至简与做来极难,原非矛盾,史学家以还原历史真相为首务,还原真相则以充分占有史料为基础。然而,正如遍布裸裎男女的海滩不见得比帷幕重重的宫廷深院可以展示更多人性,未经深思细择的毛坯史料,也断然不会自发地生成史学。我们所谓历史的客观与公正,只能是经由史家锐眼烛照之后的再客观、再公正,故一删一削,最能扑闪出治史者的功夫见识。唐德刚频以此六字自勉,初衷恐不是向孔子致敬,效仿夫子的大义观和褒贬术,而是径直回归史家本分,强调自己“不为两方师爷作注也”的气概。老掉牙的手段,仍然不失辣手本色。
欲成为第一流史家,窃以为须兼备两个条件,首先,他得身负不世之才;其次,他得老实,老实,再老实。汪洋才气辅以愚直态度,好似天马不辞缓步,如此,再幽僻的历史暗角,也会向他漏出一罅天光。擅长“口述历史”的唐德刚,在资料收集和占有上,可说做够了笨鸟功夫,给李宗仁、胡适诸公立影造像,时间跨度可达六七年,甚至终生以之。
史家的最后荣誉,必赖深刻可靠之见识而后立,故所谓史家之才,亦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八字上逗留徘徊。若非如此,则人事幽秘难得其真,历史纵深无由溯及。每一位唐德刚的读者,想必都会折服于他的见识,较之他缕述的历史种种,人们更加心仪于他风生水起、切理餍心的分析议论。他仗着史家本能和顽童心性就胡适给“偏怜独女”命名为“素斐”所做的汲探(“‘素斐’者,Sophia也,‘莎菲’也!”莎菲者,胡适女友陈衡哲也),以及得出的“所以新文学、新诗、新文字,寻根究底,功在莎菲。莎菲!莎菲!黄河远上白云间,你就是天上的白云!人间的黄蝴蝶啊!”之新奇结论,让人喷饭继之以钦佩。他在《袁氏当国》末尾当仁不让地写的一句话——“自民国有史以来,吾尚未见一本、一篇甚或一页对袁有正面评价之书。有之,或自不才始也。”——我非但不嫌其狂,反觉清风徐来。史家而能练达如此,文字遂得江山之助。
一位史学大家,有必要同时成为文章大家吗?当我们把文章漂亮作为衡量史家的标准,也许对寻常史学工作者有欠公正,虽然,真正的史学大师,又大多兼备一副文章妙手。普鲁塔克的《名人传》不知激荡了多少欧洲人的心灵,除了笔下的英雄事迹,文笔拔萃也是原因之一;《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爱德华·吉本,文笔素为人称道;至于中国的绝代史家司马迁,单凭文章也足以傲视千秋。对此,唐德刚亦尝再三道及,他还赞叹过太史公把安徽土话“伙颐”(即今之“伙计 ”)写入古文的酷笔。
我得说,史家兼备文采风流,初非在于吸引读者;出众的笔墨才华,本身有助于更加精准地再现历史的繁复、挖掘心灵的款曲。因为,凭一把大铁锹是无法修理瑞士钟表的,我们手上非有精细工具不可。语言之道亦可作如是观。何况,如他“雄伟深刻而俏皮”的老友周策纵先生所说: “德刚行文如行云流水,明珠走盘,直欲驱使鬼神,他有时也许会痛快淋漓到不能自拔。但我们不可因他这滔滔雄辩的‘美言’,便误以为‘不信’。德刚有极大的真实度。”实际上,我对唐德刚才人本色的赞叹,也是以确认他有“极大的真实度”为前提的,舍此则不足论矣。
“士君子读书为学,要‘山人自有主张’,管他鸟洋人!这一点,我倒佩服胡适做学问特立独行的风格。”这话,也是唐德刚的夫子自道。斯人殁而山人亡,说他一个人带走一个时代,恐不为过。(作者系自由撰稿人)
(成寓思 百度博客)
独家探访唐德刚居所 未完成民国史一生憾事
2009年10月31日 来源:中国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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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10月30日,已故旅美著名华人历史学家唐德刚夫人,吴昭文女士在加州寓所回忆丈夫生前往事,并展示唐德刚1990年12月采访张学良的录音带。唐德刚先生于10月26日晚在美国加州寓所辞世,享年八十九岁。
中新社旧金山十月三十日电 题:华裔史学家唐德刚一生憾事:未完成《民国史》
中新社记者 刘丹
华裔史学大师唐德刚的遗孀吴昭文女士三十日说,唐德刚一生憾事就是未完成《民国史》的创作。
当地时间三十日下午,吴昭文女士在美国加州旧金山东湾佛利蒙市的居所接受中新社记者专访。与唐德刚结缡五十二年的吴女士,虽已八十高龄,精神依旧矍铄。她向记者叙说唐德刚生前往事,仿佛先生并未离去,仍旧坐在客厅那张最喜爱的电动摇椅上半眯着眼睛看电视,翻看他喜欢的《传记文学》。
吴女士说,二十六日晚间,接连两三天精神欠佳的唐德刚胃口出奇的好,不仅喝了大半碗西洋参炖鸡汤,还吃了一块鸡,看起来很不错。随后坐在客厅的电动摇椅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小睡。夜间十一时左右,照顾唐德刚的阿姨孙美芳用轮椅将他推到卧室休息,向夫人道别晚安时,他只说出了一个“再”字又睡过去了。孙美芳将其扶上床后发现异常,急忙用血压计测量,血压全无,身患肾衰竭、八十九岁的唐德刚安详离去。
唐德刚对身后事早有安排。二00一年小中风,当时唐氏夫妇还居住在东岸新泽西州,唐德刚决定将骨灰存放在纽约北部的庄严寺。今年五月举家迁来西岸的加州旧金山湾区佛利蒙市,与一双儿女相邻。唐德刚决定死后将骨灰撒向天空。“周恩来都那样做,我也那样做。”
唐德刚与星云大师交情颇深。吴昭文与儿子唐光仪、女儿唐光佩商定,于十一月七日下午在当地佛光山佛立门文教中心举行诵经。因担心骨灰撒向天空造成污染,吴昭文一家决定八日在旧金山南郊的半月湾乘船出海,将唐德刚的骨灰撒向太平洋。
照顾唐德刚两年的孙美芳向中新社记者回忆说,唐德刚生前喜欢看电视,中国新闻、京剧和武术是最爱。除了电视就是摸书,或用一口道地的安徽话讲笑话。“他说会唱安徽花鼓戏,可唱来唱去就是一句咚咚呛”。
孙美芳眼中的唐氏夫妇是“难得的好人”,待人诚恳亲切,生活简朴勤俭,“太太的内衣上还有洞”。中国遭遇自然灾害,“老两口立即捐款”。“听说唐先生还发起全球征集一亿人签名要求日本偿付战争赔款”。
唐德刚开创华人口述历史,著有《李宗仁回忆录》、《晚清七十年》、《胡适口述自传》、《袁氏当国》、《顾维钧回忆录》和《胡适杂忆》等多部深具影响的历史著作。夫人吴昭文是他的第一读者,经她“看过有无错别字”后的作品通常先送往《传记文学》,然后再出版成书。
祖籍安徽的唐德刚将一生藏书一百二十四箱赠与安徽大学,并于去年在纽约成立了中国近代口述史学会,设立唐德刚奖学金基金,奖励安徽大学有志于口述史研究的学子。
完成《晚清七十年》后,唐德刚计划写《民国史》,从北洋军阀一直写到新中国成立。刚写完袁世凯,就在二00一年不幸遇上小中风,《民国史》就此搁下。吴昭文说,这是唐德刚一生的憾事。
唐德刚仙逝,我们继续穿越历史三峡
于德清 ( 新浪博客 2009-10-29 )
据台湾《联合报》报道,著名美籍华人学者、历史学家、传记文学家、红学家唐德刚先生,已于周一(26日)晚间在美国旧金山家中因肾衰竭过世,享年89岁。
唐德刚先生属于60年前羁留美国的一代学人。虽然,因为历史的原因,其几十年间也曾故土难回,家国两分,然而,这种不幸也是幸运。唐先生身在美国而超然世外,其既躲过了大陆历次运动的冲击,也避免了当年台湾恶劣的社会环境的影响。因此,这些年来唐先生能够专心于学术,著述颇丰。
唐德刚先生对现代政治名人口述史的贡献,华人历史学者恐怕无人能及。他的《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张学良口述历史》俱是经典之作。这些著作亦在国内陆续出版,拥有众多的粉丝。然而,令唐公在国内获得空前社会声誉的还是其晚年所写的《晚清七十年》、《袁氏当国》等著作。《晚清七十年》成书于1997年香港回归之际。唐德刚在自序《告别帝制五千年》中,亦把香港回归看作“国难结束,可能也是我国史上第二次社会政治大转型完成的开始”。《袁氏当国》则应作于1998年,该书无序亦无跋,对写作成书时间一无交代,但是,该书第二章亦有“吾人于1998年,回看民国政局,真可谓阅人多矣”,亦可以由此而得出一个大致的判断。
在《袁氏当国》一书中,唐德刚认为袁世凯属于曹操类型的政治人物,也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唐公此论还是颠覆了国内主流历史学对袁世凯的评价,引发争议并被指责为替袁世凯翻案,然而,唐公所做的岂是翻案文章,他只不过是为袁世凯做了“有罪辩护”而已。实际上,唐公的诸多著作都用这种对国内“历史成见”的颠覆之功效,固然,在史学界对这些历史公案的论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是,这对普罗大众重新认识中国近现代历史仍然有莫大的启蒙作用。
当然,唐德刚先生最广为受到赞誉的还是《晚清七十年》。在《晚清七十年》中,唐德刚先生提出了“中国国家转型论”,认为中国历史从公元前2200到现在,经历了“封建、帝制、民治”三个阶段和“从封建到帝制,从帝制到民治”两次大的转型。中国历史上经历的第一次政治发自商鞅,极盛于始皇,完成于汉武,持续了二三百年的时间。第二次大转型,则始于1840年鸦片战争,到现在仍未完成。唐德刚认为,与帝制代替封建转型相比,第二次转型是被迫的,“也是死人如麻,极其痛苦的”。他把“这次惊涛骇浪的大转型”名之曰“历史三峡”。而参照第一次转型的时间跨度,唐德刚认为,如果幸运的话没有擦枪走火的事件发生,第二次大转型也将持续200余年,在2040年左右完成。这与邓小平“下个世纪中叶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的设想,在时间节点上是高度重合的。尽管,历史学家不是预言家,对中国完成转型的时间做出精确的判断有些不太严谨,而且也是建立在幸运的期待等良好的主观愿望基础之上,但是,唐德刚的“历史三峡”之说,深邃地揭示了中国近现代历史的本质,是对中国社会之艰难凶险转型进程的形象表述。唐德刚也承认,2040年这个时间节点有些乐观,更糟糕的境遇也很有可能发生,但是,他仍然认为,“不论时间长短,‘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之一日。这是个历史的必然。到那时‘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我们在喝采声中,就可以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了。”
现在,唐公已经驾鹤西游,他自然是无缘再陪伴中国这艘航船继续在历史的三峡中行驶了。他的使命已经结束。而作为这艘巨轮上的乘客之一员,我们的使命恐怕是不容置身世外,只为历史做见证得的,套用顾炎武的一句话或许就应是这样,“完成转型,公民有责”。